七百个声音同时开口,像合唱一样整齐。
“妈妈该喂我们了。”
那声音不是从耳朵传来的,是直接出现在脑子里的。我站在原地,脚下的指骨地面还在轻微震动,像是有东西在下面生长。我没有动,也没有闭眼。刚才看到的画面太清晰了——那些骨头拼成的台阶,渗出甜味的结晶,还有护士服袖口里伸出来的手。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前面。
再往前十几步,通道尽头豁然开阔。空间突然变大,头顶看不见顶,四周也没有墙。只有一片由无数细小骨头搭成的平面一直延伸出去,在中央位置,悬着一个巨大的结构。
它像一颗心脏。
但不是肉做的,也不是机器。它是用孩子的小骨头一根一根拼起来的,肋骨做腔室,脊椎做主干,手指骨缠绕成血管状的支架。整个结构被一层透明的玻璃包裹着,里面充满了暗红色的液体,缓慢流动。
那颗“心”正在跳。
每一次搏动,玻璃表面就泛起一圈波纹,像是心跳引起的震动传到了外层。液体中漂浮着七个模糊的影子,蜷缩着,随着节奏轻轻晃动。
我没有靠近。
我把相机从肩上拿下来,双手握住。手指有点抖,但我没管。调到手动对焦,镜头对准玻璃舱中心。快门按下时,我闭了一下眼。
底片在我脑海里显影。
画面出来了。
七个胎儿的脸,全都看得见。他们的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但轮廓很清楚。每一个,都和我小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七岁,穿白裙子站在花坛边的那个我;十五岁,第一次离家出走那天的我;二十八岁,搬进704室签合同那天的我……全都在里面。
不止是我。
也是她们。
我睁开眼,把相机放低。眼前的玻璃舱还在跳。血一样的液体在里面起伏,映得四周发红。我的呼吸变得很慢,胸口闷,耳后那块胎记开始发热。
这不是幻觉。
这是我来的地方。
我往前走了三步。脚踩在指骨地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再两步,我已经能看清玻璃上的细节。表面原本是干净的,但现在,正慢慢渗出一些小点。
是血。
一滴一滴,从玻璃内部冒出来,顺着曲面滑下去。它们不散开,也不蒸发,而是往下流,最后在底部汇聚。
我蹲下来。
血在地上积了一小滩,形状逐渐变化。先是拉长,然后分叉,最后形成四个字:
轮到你了。
我没有后退。
我把相机放在右边的地上,背带垂下来,银链挂在镜头盖上。我没看它,只盯着玻璃舱。里面的七个影子动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皮肤很凉。心跳却越来越快,和玻璃舱的节奏越来越接近。我能感觉到血液在太阳穴跳动,一下一下,像在回应那个东西。
它认识我。
我也认识它。
它不是外来的东西。它是从我身体里长出去的,反过来把我围住。那些孩子,那些名字,那些被编号、被埋掉、被吃进肚子里的生命——她们没有消失。她们变成了这个。
而我是最后一个。
我站直身体,看着玻璃内壁又渗出新的一滴血。它滑下来的时候,其中一个胎儿转了一下头,脸正对着我。
我听见自己说话。
声音不大,但很稳。
“我知道了。”
话出口的瞬间,玻璃舱猛地颤了一下。整个结构震了半秒,里面的液体剧烈晃动。七个影子同时抬起了头,眼睛睁开一条缝。
我没有躲。
脚边的相机突然响了一声。是胶卷自动倒带的声音。刚才拍的那一张,正在重复显影。我低头看了一眼,底片上的影像还在动,胎儿们的脸一张张切换,像在轮流看我。
我抬起左手,摸了摸左耳的银环。
第一个,是七岁搬家那天戴上的。母亲亲手给我扣上的。她说,这是护身符。
现在它很烫。
我把它摘下来,握在手里。金属表面已经发红,但我没松手。疼让我确定自己还站着,还能选择。
玻璃舱再次搏动。
这次,我感觉到了震动从脚底传上来。像是大地的心跳,又像是某种仪式开始了。空气变得厚重,呼吸需要用力。我张开嘴,让气流进来,喉咙干得发痛。
远处,那七个影子的手动了。
他们伸向玻璃内壁,掌心贴住透明层。指尖留下淡淡的印子,很快又被液体冲淡。
我往前迈了一步。
距离不到两米了。我能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和里面那七个面孔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影子。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不是从后面来的,也不是从前面。是直接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温柔的,熟悉的,带着一点叹息般的尾音。
“你终于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
我只做了件事。
我把右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枚珍珠发卡。它一直在我身上,是从护士服袖口取下来的。冰凉的,圆润的,像是谁留下的信物。
我拿出来,举到眼前。
珍珠在血光下反着微弱的光。我盯着它看了两秒,然后,慢慢把它别进了自己的头发。
左边。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位置。
玻璃舱忽然静了一瞬。
所有的搏动停了半秒。
然后,重新开始。
这一次,节奏变了。
不再是单调的跳动。
是有规律的,像摩斯密码,像某种信号。
我站在那里,听着,感受着。
耳后的胎记烧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抠了下太阳穴,指甲陷进皮肤,有一点血渗出来。
我没有擦。
我知道它在等什么。
我也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抬起脚,往前踏了最后一步。
鞋尖碰到玻璃的瞬间,里面的一个胎儿抬起了手。
隔着透明层,他的手掌和我的,几乎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