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影灯一直亮着,蓝光映在墙上,像一块不灭的旧伤。
我坐在塑料椅上,膝盖并拢,相机横放腿面。左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指尖压着警徽边缘。它不再发烫,但金属的轮廓还在,能让我确认自己仍坐在这个房间里。
技师始终低头修裁边,眼镜片反着冷光。他没抬头,也没说话。三十分钟早就过了,机器没有吐出照片。
我站起来,走到柜台前。显影槽的灯还亮着,胶卷路径堵塞。我伸手探进去,摸出一叠潮湿的照片。纸面微温,药水味很淡,不像刚冲洗出来的。
这不是我在门诊拍的那卷。
我退回座位,一张张摊开。照片边缘有些卷曲,像是存放多年。每一张都是公寓外墙,低角度仰拍,水泥墙面斑驳,窗框歪斜。拍摄地点不同——北京的老筒子楼、成都的红砖家属院、哈尔滨带阳台的俄式小楼。我都去过,也都拍过。
但我不记得这些照片。
每张背景的角落,都有一个模糊身影。穿红睡裙,赤脚,头微微低着。她躲在电线杆后,在车底缝隙露出裙角,或站在远处巷口,只留一道背影。
我翻到第五张。时间标注是“1998\/07\/14”,地点是本市老城区。画面是一家便利店,货架前站着一个女人。酒红色丝绒裙,珍珠发卡别在发间。她侧脸对着镜头,嘴角微扬。
不是林晚的脸。
是七岁的我。
同一张照片右下角,自动快门记录了另一个画面:成年后的我站在街对面,举着相机对准这家店。时间显示“2023”。
我盯着这张照片,手指停在“七岁”的脸上。
她穿着林晚的衣服,站在我从未踏足过的1998年的街道上。
而二十年后的我,正隔着时空拍摄同一个位置。
动作完全一致。风衣的褶皱方向,相机抬高的角度,连左脚的位置都一样。
我收起照片,放进内袋。相机还在手里,快门线缠在食指上。我走出店门,阳光照在脸上,街上行人不多。我没有回头。
回到704室,我把所有照片铺在客厅地板上,按时间排序。最早的确实是1998年那张。之后每隔几年就有一张,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每一张,那个红睡裙女孩都在角落藏着。
我检查相机。底片已空。最后一张是“闭合的衣柜”,拍摄时间是今晚八点十七分。
我没拍过这张。
我起身走向卧室,站在衣柜前。木门漆面有裂纹,把手生锈。我握住拉环,用力拉开。
大量泛黄照片涌出来,像雪片一样落在脚边。我蹲下身,一张张拾起。
全都是我。
不同年纪的我,站在不同城市的公寓前,穿着相似的深色衣服,举着相机。拍摄角度完全相同。风衣的褶皱,鞋尖的方向,甚至头发被风吹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每张照片里,红睡裙女孩依旧藏在某个角落。有时在树后,有时半掩在垃圾桶旁,有时只露出一双赤脚。
她一直在看着我拍照。
我翻到最后几张。最近的一张是三天前,摄于本栋公寓楼下。我穿着现在的风衣,左耳银环清晰可见。而在画面左侧,红睡裙女孩蹲在花坛边,手伸向镜头外的某处。
她的手,正对着我现在站的位置。
我猛地回头。
衣柜镜面突然晃动一下。
一个身影浮现在玻璃深处。小女孩,穿红睡裙,脸模糊不清。她站在镜中衣柜里,双手贴着玻璃,像是被困在里面。
我没有后退。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我的胸口。
我低头看。那里是心脏位置。
空气变得很轻,呼吸声被拉长。
她开口,声音像从水底传来:“你一直没找到我。”
我问:“你是谁?”
她没回答。
镜面波动,她的身影淡去,只剩一句尾音飘在屋里:“这次换你藏。”
我转身离开卧室,回到客厅。照片还在地上。我坐下,开始一张张翻看。
1998年那张放在最上面。七岁的我站在便利店前,穿着酒红色丝绒裙。她不是在模仿林晚。
她就是林晚站的位置。
我拿起这张照片,靠近眼睛。货架上的商品标签模糊,但能辨认出生产日期——1998年7月13日。
第二天,实验正式启动。
我放下照片,看向窗外。天黑了,路灯亮起,光线透过玻璃照在地板上。
我忽然发现,所有照片里的公寓,外形都不一样,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
每一栋楼的第三层,第七扇窗,都是关着的。
即使其他窗户开着,那扇窗也永远紧闭。
我数了一遍。北京、成都、哈尔滨、广州、西安、昆明、上海。七个城市,七栋楼,第七扇窗全部关闭。
我抓起相机,冲到窗边,对准对面建筑。
按下快门。
咔嚓。
闪光亮起的瞬间,我听见身后有布料摩擦的声音。
我回头。
客厅中央,一张新照片静静地躺在地上。
还没湿,也没干。
像刚从显影槽里拿出来。
照片上是我背对镜头,站在704室门口,手里拿着相机。
时间显示:现在。
而在画面右下角,红睡裙女孩蹲在楼梯拐角,抬头望着我,嘴角微微张开,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