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的手刚碰上门缝,铁门就自己滑开了一道口子。那动作轻得像是一口气吹动的门帘,无声无息,却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邀请意味。冷风从里面涌出来,裹挟着纸灰与药味混合的气息——那是焚烧符箓后残留的焦香,夹杂着类似中药久煎不散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甜,像是陈年木料在潮湿中悄然变质。
他没有迟疑,一步跨了进去。
脚底落地的瞬间,鞋底传来异样的触感:不是水泥的坚硬,而是一种略带弹性的黏腻,仿佛踩在干涸的血痂上。他低头看去,地面却干净如常,只有一层薄灰覆盖其上。可那一瞬的错觉太过真实,连脊椎都泛起一阵寒意。
走廊比外面看到的长得多。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砖块,裂纹如蛛网蔓延,有些缝隙里甚至渗出暗红色的水渍,顺着墙面缓缓滑落,在灯光下泛着油光。地面上有拖痕,深浅不一,像是重物被强行拖拽过,尽头消失在转角深处。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连呼吸都显得吃力。
他掏出一枚铜钱符,指尖抹过符面,阳气自掌心渗入纸中,符纸微微发烫。贴上墙面的刹那,纸面骤然变黑,边缘卷曲如枯叶,显出一道弯曲的红线,宛如活物般在墙皮下游走片刻,最终定格成一条通往深处的路径。
秦明顺着线条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旧地板发出的吱呀声里。声音并不规律,有时一声接一声,有时又突然沉寂,仿佛这栋楼本身也在屏息观察他的举动。
走到尽头,空气忽然像水面一样晃了一下。光线扭曲,视野模糊了一瞬,如同穿过一层无形的膜。他伸手试探,指尖触到一股冰凉的阻力,随即穿透。他没有犹豫,整个人跟着钻了过去。
里面是间密室,四壁空荡,不见门窗,仅有顶部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摇晃着,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央摆着一口黑棺,通体漆得发亮,漆面光滑如镜,映出他模糊的身影。棺身上刻着“财神赐安”四个字,笔画粗犷,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那不是祈福,倒像是某种镇压的封印。
一股淡淡的香气从棺中飘出,初闻似檀香,再嗅却泛起一丝腥甜。他多吸了一口,太阳穴立刻突突跳动,眼前闪过零星画面:地铁隧道、滴血的怀表、一个女人背影站在月台边缘……他猛地闭眼,强行压下眩晕。
棺盖没合严,露出一条细缝。从中透出的黑暗浓稠得不像空气,反倒像是某种液态物质正缓缓外溢。
他退后半步,右手已悄然摸向腰间的桃木钉。指尖触到钉尾镶嵌的朱砂石,心头稍定。
就在这时,侧门无声开启。
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走了进来,脚步平稳,步伐精准得如同测量过一般。胸牌写着“法医陈志远”。秦明记得这个名字——三年前跨江大桥连环坠亡案中,他曾作为现场勘查员出现,但结案前三天,所有关于他的记录都被撤档,连照片都打了马赛克。
那人径直走到棺前,手套都没戴,便伸手去推棺盖。
秦明瞳孔微缩。
他盯着对方的影子。灯光下,那影子几乎看不见,只有一小片颜色略深的地面,轮廓模糊,边缘不断轻微颤动,如同水中倒影被人搅乱。这不是活人该有的影。
棺盖被缓缓推开。尘埃扬起,在光线下浮游如雾。
一具女尸躺在里面。
白色连衣裙整洁得过分,像是刚穿上身不久;长发披散,遮住整张脸;右手手腕戴着一块老式怀表,黄铜外壳,玻璃表面裂成蛛网状,指针停在11:55。秦明心跳快了一拍——那是地铁案死者遗失的关键证物,警方搜寻三个月未果,档案标记为“失踪”。
而现在,它竟出现在这里,冰冷地贴在另一具尸体的手腕上。
他上前两步,俯身看尸体的脸。手指轻轻拨开发丝,露出面容——不是陈婉。年纪更轻,二十出头,皮肤泛青,嘴唇发紫,面部肌肉僵硬,却不显腐败迹象。他抬起死者左手,虎口处有一道疤痕,呈不规则条状,边缘发白,像是农药灼烧所致。这个细节让他动作一顿。
他知道这种伤——三十年前乡下曾流行一种自杀方式:喝完敌敌畏后用碱水催吐,手部接触残留药液便会留下此类痕迹。但这女孩太年轻,不该有这段记忆。
除非……她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急促,踩在地上很实,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
一个男人冲了进来,四十岁左右,脸上全是汗,制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手臂上几道新鲜抓痕。他是图书馆管理员,姓李。秦明扫了一眼他的眼睛:充血,但瞳孔反应正常;说话时手指抠着裤缝,是焦虑,而非伪装。
“你们动了?”他声音发抖,“这东西三天前就在了!我一直没敢碰!”
秦明转头看他:“你是谁?”
“图书馆管理员,姓李。”他指着棺材,手一直在抖,“这楼封了半个月,我是唯一拿钥匙的人。那天来检查电路,就看见它在这儿。我报过警,可没人信。说监控没拍到,让我别胡说。”
秦明没接话。他从战术包里取出指南针。指针转动极慢,偏角偏离磁北达十七度,且数值持续波动。他换了个位置再测,结果一样。密室里的空间场完全紊乱,时间流速似乎也被扭曲。
“你进来的时候,时间是几点?”
“十一点整。刚过一分钟。”
秦明看了眼自己的表,也是11:01。但他腕表内置的GpS同步系统显示,外界时间为11:08。差了七分钟。
不是延迟,而是断层。
他把指南针收起来,又摸出一小瓶阳雷粉,撒在棺材四周。粉末落地后并未散开,反而迅速聚拢,形成一条清晰指向东南角的线。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地面的颜色比别处深一圈,砖缝间隐约可见细小裂纹,组成一个残缺的五芒星图案。
“你最近见过其他人进这栋楼吗?”他问管理员。
“没有!绝对没有!焊死的门没人能进来!”管理员摇头,“我就算疯了也不会往这儿放棺材!”
秦明点头。他说的是真话。问题不在他。
他回头看向棺材。法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了门口,正低头看手表。秦明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你怎么来的?”
“接到调度通知,说这里有异常死亡事件。”法医抬头,语气平静,“编号L-739关联案件,优先处理。”
L-739是殡仪馆旧案,代号“归途”,涉及七具身份不明尸体集体复活事件。该案从未对外发布,连内部资料都加密归档。一个普通法医,不可能知道编号。
“你认识陈婉吗?”秦明突然问。
“地铁案死者?不认识。”法医语气平稳,“我只是来做现场记录。”
秦明盯着他。三秒后,对方先移开了视线。那一瞬,灯光闪了一下,法医的影子在墙上拉长、扭曲,竟短暂呈现出双头形态。
“行。那你去外面等吧,我要采样了。”
法医没反驳,转身离开。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可秦明清楚听见——那脚步声本应在第三步时回响一次,却始终没有回音。
他等了几秒,确认无人返回,才重新靠近棺材。
这次他注意到,棺底边缘有一圈细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压过。他蹲下身,用镊子夹起一点残留物:灰白色,颗粒状,拿鼻子闻了一下,有股苦味,类似硝石混着骨灰。
他把样本装进证物袋,又伸手探进死者衣领内侧。皮肤冰凉,但弹性尚存,体温约在16c左右,不符合自然死亡后的冷却曲线。他在锁骨下方摸到一个小凸起,指甲轻轻刮开,露出一点红色粉末。
不是血。
是朱砂、辰砂与某种未知矿物研磨后的混合物,常见于古代厌胜术中的“镇魂粉”。
他收手,打开通讯器,准备呼叫技术组。信号满格,但连接不上。再试一次,还是失败。屏幕上跳出一行错误代码:【tImE oUt oF SYNc】。
把通讯器放回口袋时,他瞥见棺材内壁有个划痕。凑近看,是几个字,被人用指甲刻上去的:
“别信咖啡。”
字迹歪斜,带着极大的恐惧与挣扎意味。
他记下位置,站起身。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但他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地方正在吞噬现实。
他走出密室,顺手把门带上。管理员在值班室坐着,手里捧着一杯咖啡,杯子印着“文化中心”的字样,图案已经褪色,但仍能看出一只展翅的凤凰。
“你平时都喝这个?”秦明问。
“嗯。机器还能用,水电都没断。”管理员抬头,“你要来一杯吗?刚煮的。”
“不用。”秦明摇头,“你刚才说棺材三天前就在了。那你有没有拍照片?或者告诉别人?”
“说了!跟物业说了两次!他们说监控没画面,肯定是我看错了。”管理员苦笑,“我还录过一段视频,可第二天手机坏了,全没了。”
秦明盯着他。眼神不躲,语气也没有起伏。他相信这个人没撒谎。
“行。你继续在这儿待着,等后续人员来接手。”
他说完往外走。经过大门时脚步没停,直接出了图书馆。外面风很大,吹得枯藤乱晃,缠绕在窗框上的铁艺花纹发出金属摩擦的轻响。
他绕到侧面小窗,翻了进去,藏身于主阅览厅的高架书柜之后。
几分钟后,管理员从值班室走出来,手里还端着那杯咖啡。他走到后门,朝外看了看,然后把门从里面反锁了。接着他回到值班室,坐回椅子,慢慢喝完剩下的咖啡。
放下杯子时,他的动作突然一顿。手指抽搐了一下,整个人僵住。五秒后,他又恢复正常,起身走向咖啡机,开始清理滤网。
秦明蹲在书柜后,掌心贴着胸口。血咒还在发热,温度比刚才高了不少。那是体内祖传禁术的预警机制,意味着周围存在足以撕裂阴阳界限的存在。
他看见管理员擦完机器,转身时脖子歪了一下,像是卡住了。然后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铺在桌上。上面写了几行字,笔迹工整,却透着机械般的冷漠:
“蚀魂散,入口即忘。”
“每日三次,饭后服用。”
“记住:你从未见过棺材。”
写完后,他将纸折好,塞进西装内袋,动作熟练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秦明缓缓闭眼。
原来如此。
这座图书馆从未封闭。它只是被“遗忘”了。
而那个管理员,早在七年前就死了——死于一场火灾,起因正是这栋楼违规储存古籍引发自燃。当时的值班记录显示,他在火场中坚持到最后,打电话报警后被困二楼阅览室。
消防员破门时,只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手里还攥着一把钥匙。
而现在,这个人活着,呼吸着,喝着咖啡,清理着机器。
可他的脉搏呢?
秦明睁开眼,目光落在值班台下的阴影处——那里,本该映出人的影子的地方,只有一片虚无。
他悄然退后,沿着原路撤离。
当他再次穿过那道铁门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像是有人在笑。
又像是棺盖,被缓缓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