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后,成婚之时。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到了顾府门外,顾博彦带着同辈和好友们为难新郎。
说是为难,又有哪个小辈敢对权臣萧觉放狠话,不过是摆摆样子,做个礼仪。
呼啦啦一群人,只讨好笑着让萧觉做一首催妆诗便放了门。
王氏带着姑嫂女眷本该用红绸包裹的布条轻打萧觉,喊两句“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
可因新女婿的身份,和那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度,除了王氏不得不轻拍了一下对方衣角,再无人敢动手。
这一关也让他轻松过了。
顾勇和唐静华对门外的事情浑然不知,只坐在高堂上,受了小女儿的全礼。
两人都不大哭得出来。
顾勇还好,这世道对男子要求本就不多。男儿落泪是真情流露,男儿肃容是端正持重。
唐静华就有些着急,偷偷接了莺歌带的帕子抹了把眼角,瞬间泪如雨下。
“上和下睦同钦敬,莫作二意有庸偏。今你赴夫家,晨省昏定,不可懈怠,丢了我和你父亲的颜面。”
勉强说了两句,她也没话说,索性就用帕子挡着脸作不舍状。
顾勇接着说了几句柔顺恭谨、持家以俭的场面话,总算撑到门外乐声大作,是新郎已经进门的标识。
“行了,你且去吧。”
牙牙被红盖头挡了视线,被人引着往前朝外慢慢走。
有了遮挡,她刚刚的眼含热泪、恋恋不舍立刻从面上撤了。
只有刚刚含在眼眶里的被逼出的泪,从盖头下砸到地面。
旁人见了,只当小姑娘不舍家人,绝想不到新娘子此刻正在脑子里复盘刚刚见到的所有面孔。
能进内堂的都是顾家关系亲密之人,有些她这大半月见过,有些她听过声音,还有几个看着眼生。
习惯性地观察周围,再如何普通的面孔也能过目不忘,牙牙脚步一顿,对自己的身份又有了一重猜测。
引路的喜婆以为新娘心怯,对她多了怜惜,放轻了语气。
“二小姐别怕,老身牵着您呢。”
“步步生莲步步高,以后日子必定吉祥如意、夫妻恩爱。”
牙牙在盖头下的脑袋轻轻点了点,谢过喜婆的好意。
“借您吉言。”
喜婆引着她到顾府大门,长兄顾博彦负责背她登轿,全程不发一语。
说来她虽是由这个大哥找回顾家的,但从头到尾,只在她落水苏醒后与对方说过几句话。
自发现她伤了头记不清过往之后,这位长兄就再没和她交谈过。
她刚进轿门,顾博彦就松手后退。
想来要不是有新妇转席的规矩,怕她出顾家门脚落地冲犯鬼神,给家人带煞,这位长兄都未必愿意背她出门。
牙牙也不在意,她更注意另一道靠近的沉稳脚步。
她倾耳细听,那人呼吸幼细绵长,似有若无,脚步却稳健,分明是有功夫在身。
这莫非就是她未来的丈夫,萧觉?
……
牙牙猜的没错,走近的确实是萧觉。
他在顾家大门外行了奠雁礼,翻身上马,领着迎亲队伍一路吹打向萧家而去。
牙牙坐在八人大轿内,晃动感几乎可以忽略。
她心中默默算着车程。
犹记得当初跟着顾博彦进京,顾家车队走的是京城南门。
当时观察了下,大将军府在京城西城,坐马车大约半个多时辰的路程。
京城东富西贵,越往城中心百姓越少、门庭也越显贵,大将军府的位置可以隐约印证她这些天的观察。
顾家虽然算是盛朝权贵,却不是最顶级的权贵。
至少不如萧家势大。
牙牙在在轿子里晃悠了又半个时辰,轿子才慢了下来。
出了轿门,牙牙被喜娘牵着,一脚踏进萧府。
即使鞭炮贺喜声不绝于耳,她依然能清晰分辨出那道绵长呼吸不远不近在身旁。
她这个丈夫,似乎是个存在感极强的人物啊。
牙牙心念电转,视线却始终落于脚尖。
地上是一块块铺着的毡席,每走过七块,就有婢妇从身后拾取走过的毡席铺在牙牙前方。
牙牙脑中不由闪过一句“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
这就是新妇进门的转毡礼吧。
一路毡席铺进了雕绘浮彩的门槛内,牙牙便知道是到了正屋喜堂。
这样的大喜日子,孟夫人让李妈妈熬了参汤,硬撑病体,命人抬着自己坐在堂上。
傧相唱礼声中,一对新人先是拜了天地祖宗,又请萧忠牌位与孟夫人受了四拜,登堂礼毕,新人才进了青庐,坐到百子帐内。
新房内本来闹哄哄的,但被萧觉一眼扫过,女眷们都放低了声气。
萧觉从喜婆手中接过一杆红绸缠的乌木银秤,揭开红盖头。
遮挡了牙牙一路视线的盖头被挑起,眼前顿觉一片光明,只身前笼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牙牙没有直接抬眼,而是羞红脖颈,十足女儿娇态,悄悄用余光打量。
他比牙牙想象中年轻。
听顾勇他们讳莫如深,牙牙以为自己会嫁个粗野武夫。
不曾想眼前人竟然高挺英伟、轮廓分明。
其实细看会发现他五官精致,皮肤白皙清透。
比起俊,更该用美形容。
但因其眼神凌厉、气质沉肃,又有一身不怒自威的睥睨气势,让人不敢多看他的容貌,第一印象便成了威武强横。
他看人的目光也是静而深,不带情绪。
哪怕面对的是能够让整间屋子女眷看呆的倾城美人,神情也是淡淡的。
把银秤放回去,他一掀喜袍,在帐中与牙牙男左女右并肩坐好。
身为傧相的年轻男子口中念着“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捧上盛着肉饭的同牢盘,让两位新人各吃了三口饭。
喜婆用托盘端上两个小金银盏子,让特意从孟家请来的吉祥童子分别递给新人。
牙牙和萧觉同时饮一口合卺酒,又同时将金银盏放回托盘。
因为这干脆利落的默契,两人又同时抬眼向对方看了一眼。
牙牙后知后觉,再次红着脸低头当回娇羞小娘子。
刚不小心走神了,忘记装了。
萧觉的眼神在少女红玛瑙似的耳垂上定了定,若无其事转开,重新坐回原位。
大丫鬟流云捧着五色丝绵行了礼,半跪在地将新人得脚系在一起。
喜婆笑念:“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
又引着两人剪下一绺头发,绾结着用红绳系成一束,置于枕下。
女眷们看着萧觉的脸色,也不敢太过打趣,夸了几句新娘美貌,乖觉地退了出去,房内骤然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