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当天,珠珠身着锦袖花裙,鸾带绣履。
夫君亲手帮忙、用那根精巧长簪挽了一个漂亮的同心髻。
徐家兄弟已有两日未见妹妹,牵肠挂肚自不必说,一大早就等在别院门口。
珠珠下车后,他们就跟在夫妻身边嘘寒问暖。
细细查看了半天,唯恐珠珠受了委屈。
好在观察下来,发现妹妹面色红润、眉目舒展。
今日做的昭朝妇人装扮,更令人耳目一新,别有一番明艳端丽。
兄妹、郎舅四人在书房里刚说了几句话,和帝派来的传令官已上门来。
是催着谢不疑速速离京。
就算小夫妻早知此事,真正分别的时候,依然难免有些伤心。
偏偏两人都不愿意让对方跟着自己一块低落,便手拉着手,强扯笑意,绞尽脑汁说些俏皮话。
唯有他们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彼此的面容。
想要把爱人的模样刻在心上般,贪婪又迫切地、一遍又一遍望着彼此。
“好好照顾自己,要努力加餐饭,下次相见我要检查的。”
“你才是,敢饿瘦我夫君,我要罚的。”
说了好一会儿,那令官已是不耐烦地在门外喊人了。
谢不疑这才慢慢松开了妻子的手,一步三回头,出了别院大门。
珠珠站在门内,远远望着他翻身上马,和早准备好的王府亲卫汇合。
他调转马头,往外踏了两步,又拉住了缰绳回首看来。
珠珠眼眶发热,努力对不舍的丈夫,扬出一抹灿然笑容。
只希望谢不疑在路上想起她时,记起的是自己的笑,而非泪。
谢不疑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音,也笑着,对她重重点了头。
这次他终于走了。
珠珠看着他越去越远,身影隐没在宣平坊曲折的行道尽头。
直到队列完全消失,别离的重量才彻底压下,让她失了力气,垮了肩膀,垂下了头。
两个哥哥哪能看得了珠珠这么失落的模样,赶紧开哄。
“珠珠这么打扮怪好看的。”
这是真心觉得如此的大哥。
“明日便要进宫见姑姑,你可有什么还没处置好的事情?”
这是哄妹经验最丰富的三哥。
提起正事,珠珠多少离愁别绪也只能先退了。
她一手一个哥哥,拉着两人进了书房。
……
次日,栖凤殿。
徐皇后这次带着兄妹三人进了重楼,又以家宴为由,屏退了湖心岛上服侍的宫人们。
直到外人尽散,徐如英完美皇后的面具才寸寸龟裂,露出了两分疲态。
“百溪和我说的鲛绡衣、浮筒(注)都已经备好,一会儿天色暗下来便可下水。”
这本是珠珠成婚当日他们说好的,徐家兄妹也不意外。
真正让他们诧异的是徐皇后接下来的决定。
“我与你们一起走。”
三兄妹一头雾水,城府最浅的徐百川直接开口就问。
“之前珠珠与您商议,您不是不肯离开吗?还说已经习惯了在昭朝,哎哟。”
珠珠眼神好,一下看出了徐皇后眼底泪光和一闪而过的羞惭,一肘撞在大哥腰上,打断了他的心直口快。
“太好了,姑姑可能和我们回家,阿爷阿爹怕是要欢喜疯了!”
“以后就是一家团圆,咱们徐家人就该在一块过日子。”
徐百川还有点懵,徐百溪已经接着珠珠的话夸了起来。
“姑姑回家,阿娘也有伴了。不然她总埋怨咱们家阳盛阴衰,珠珠出嫁剩她一人对着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可无聊死了。”
侄儿侄女没有继续追问原因,只一味表示对她决定的欢迎,让难堪的徐皇后好受了些。
她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
姑侄四人说说笑笑间,夜很快就来了。
淼淼水面上,本就散雾弥漫。
斜阳余晖与暮色薄暗交织,更让一切变得模糊,什么也看不真切。
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徐皇后亲自引路,带着换好鲛绡衣的侄子侄女们,来到重楼背面,悄悄下了水。
徐家人自幼在海上长大,水性绝佳,又都有内力在身。
这一入水,便仿佛四只灵活游鱼,潜进三丈深的湖下。
他们贴着河床,靠着岸壁,顺水往下游潜去。
一路从拦河木栅与岸壁间的隙缝内轻松钻过,潜过了宫渠和城中河。
偶尔经过人声鼎沸处,岸边的火光最多映出水下丈深,完全看不见下方潜行的四人。
更妙的是,那粼粼水面仿如铜镜,将岸边火光映射回去,甚至还能掩护他们在水下的动静。
……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姑侄四人游进了曲江。
在一个水流转向的拐弯处,才渐渐慢下潜行速度。
珠珠内力最深、耳力最好。
她贴耳细听,确认了安全后,向姑姑和哥哥们打了个向上的手势。
四人脚底一蹬,先后自水下浮起,借着江滨那比人还高的芦苇丛,纷纷上岸。
若是上巳日那些来此游春的百姓还在,应该会惊喜自己的幻想成真。
宫内的红叶虽然没来,宫中的贵人却真如他们所想,顺着这同出一源的江水,到了此地。
但此时夜深人寂,曲江边除了晚风习习、满天星子,再无一人。
徐百川一把拉出事先藏在芦苇荡里的小艇,和弟弟合力一推,将小艇入水。
既然已经出了城,到了这水流转向分叉的河道口,他们再潜于水下,就不便判明前行方向,反而容易误事。
倒不如换上快艇,顺风而行,趁夜赶到直沽寨。
此处离京已有十余里,高耸的云雾山被甩在身后,两岸多为黛色与浅绿相间的矮小丘陵,水势和缓。
珠珠仔细看了星辰方位,心中瞬间估算出江流走势,抬手指向右侧。
“走这条支流,半个时辰就可入青河。”
两个哥哥也不多问,应了一声,就埋头开始使劲挥桨,朝珠珠所指方向划去。
徐皇后毕竟年纪大了,又功夫粗浅,上了小艇就一直靠着船舷在喘气。
直到小艇顺风张帆,沿着平缓江面驶过好半晌,她才缓过气来。
“珠珠应该是头一次来昭朝,竟然对这水道地形如此熟悉吗?”
毕竟夜色深沉,又在荒郊野外。
哪怕有天上星子引路,便是长于曲江边的老人,怕也不能在纵横水道中轻松辨路。
珠珠不时抬头查看星图,还要在小艇不稳时运劲稳住舟身,听了这话只是笑笑。
“嗯,我在这方面还算有天分。”
徐百川这个以妹妹为傲的家伙却忍不住翘起了尾巴。
“嘿嘿,珠珠什么都学得特别好!就算在海上,她也能轻松指路。”
“自从她及笄,每年捕鱼季的夜捕,都是珠珠带队呢。”
“若非咱家女孩必得嫁到昭朝,岛上的人都说该让珠珠做岛主的。”
徐如英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本来的满腹心事都暂且放下,想要追问几句。
可她话还没出口,小艇就是一震。
珠珠清脆的声音适时响起,安抚住了有些慌乱的徐如英。
“要上滩了,姑姑坐稳!哥哥你们只管往前划,我来掌向!”
她一双素手往江面左右轻拍,借着掌力与江水的推力,调整着小艇前进线路,又保证了舟身平稳如初。
翻飞白浪从四人身侧极速掠过,快如奔马流星。
徐如英有些提心吊胆,只觉得江水汹涌澎湃,他们的小舟如被狂风卷进浪涛的草叶。
但实际上,这一叶扁舟接下来看似惊险、实则轻松,片刻不停地、越过了一个又一个长滩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