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北平城南的秀水街,薄雾如纱,尚未被朝阳完全驱散。
这本该是一天中最富生机的时刻——沿街的铺面该卸下门板,早点摊子该支起灶火,热腾腾的豆浆、油条、焦圈的香气该混杂着市井的喧嚣,唤醒这座沉睡的古都。
然而,此刻的秀水街,却笼罩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之中。空气里没有食物的暖香,只有一种冰冷的、混合着尘土和隐隐恐惧的气息。街面上的行人寥寥,且都行色匆匆,低着头,不敢左右张望。
那些本该开张的摊位,大多还紧闭着,偶有几家胆大的开了门,店主也如同惊弓之鸟,守在门口,眼神惶恐地扫视着空荡荡的街面。
在这片异样的寂静中,街角那家小小的豆腐摊,显得格外刺眼。摊主林秀娘,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正木然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
她那副用了多年的、擦得干干净净的木质豆腐担子,此刻已四分五裂,散落在地。白嫩水灵的豆腐,像是被恶意践踏过的雪,混着乳白的汁水,溅得到处都是,沾满了泥土和碎屑。
一只粗陶碗摔成了几瓣,残留的酱汁蜿蜒流淌,如同凝固的血迹。秀娘单薄的身子僵在那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薄棉袄,在初冬清晨的寒风里,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所有的表情都被巨大的惊恐和绝望冻结了,只有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杏眼里,不断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顺着她沾满豆汁和灰尘的脸颊,划出两道泥泞的痕迹。
她的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攥着棉袄的衣角,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这惨状,源于刚刚发生的一幕。
约莫一炷香前,秀娘刚把担子摆好,揭开蒙在豆腐上的湿布,准备迎接早市的第一个主顾。
就在这时,一阵嚣张跋扈的皮靴声和污言秽语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以“疯狗强”为首的三个身影,晃荡着走了过来。这“疯狗强”本是秀水街一带的地痞无赖,本名赵强,因行事狠毒、六亲不认而得名。
北平成为日军势力范围后,他迅速巴结上了日本人,当上了伪警察局下面的一个小队长,更是变本加厉,成了这南城一霸。
他今天穿着一身皱巴巴的伪警服,帽子歪戴,满脸横肉泛着油光,一双三角眼透着一股狠戾。
跟在他身后的,竟然是两个抱着胳膊、咧着嘴发出哄笑的日本兵!他们穿着土黄色的军装,皮鞋锃亮,眼神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鄙夷和一种寻找乐子的残忍。
疯狗强径直走到秀娘的豆腐摊前,三角眼在秀娘身上和豆腐上扫了一圈,露出一个令人作呕的淫邪笑容。
他根本没看那些豆腐,而是伸出粗短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秀娘脸上:“哟,秀娘子,今儿个这豆腐,瞧着更水灵了啊?跟你的小脸儿似的。”
秀娘吓得往后一缩,脸色煞白,声音细若蚊蚋:“强……强爷,您……您要买豆腐吗?”
“买?”疯狗强嗤笑一声,猛地一脚,狠狠踹在豆腐担子的支腿上!“哐当”一声脆响,本就不是很结实的木担子应声而散架!豆腐、家什哗啦啦倾覆一地!
“老子是来收方子的!皇军瞧上你家这祖传的卤水点豆腐的方子了!识相的,赶紧交出来!”
秀娘“啊”地一声惊叫,看着心血瞬间被毁,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强爷!这……这方子是祖传的,是我爹的命根子啊!不能给啊!”
“命根子?”疯狗强脸上的横肉一抖,上前一步,猛地伸出粗壮、肮脏的手,一把揪住了秀娘乌黑柔顺的头发,用力向上一提!
剧痛让秀娘不得不仰起脸,那张清秀俏丽的脸庞完全暴露在疯狗强和日本兵眼前,泪水混着溅上的豆汁,显得无比狼狈和无助。“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脸不要脸!”
疯狗强把脸凑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秀娘脸上,满口的黄牙散发着隔夜的恶臭和烟酒的浑浊气味,“小娘皮!你以为你爹瘫在床上就没事了?
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去你家,把那个老不死的从病床上拖出来,直接扔进护城河喂王八?!”
这话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秀娘的心脏。她母亲早逝,与瘫痪在床的老父亲相依为命,全靠这豆腐摊勉强维持生计,给父亲买药。父亲是她活在世上唯一的寄托和软肋。疯狗强的威胁,直击要害。
“不!不要!求求你,强爷!放过我爹吧!”秀娘彻底崩溃了,顾不上头皮的剧痛,哀声求饶,泪水决堤般涌出。她挣扎着,但疯狗强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周围几个早早出来摆摊的小贩,如卖菜的老李头、蒸馍的孙大嫂,都看到了这一幕。
他们脸上充满了愤怒和恐惧,拳头捏得紧紧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老李头下意识地想抄起挑菜的扁担,却被孙大嫂死死拉住,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
不远处,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孩,被这凶恶的场景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年轻的母亲脸色惨白,赶紧死死捂住孩子的嘴,惊恐地退到自家店铺门板后,生怕惹祸上身。
整条秀水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秀娘绝望的哭泣、疯狗强猖狂的辱骂和日本兵看戏般的哄笑声在死寂的空气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疯狗强对周围的反应很是满意,这种掌控他人生死的权力感让他更加得意。他揪着秀娘的头发晃了晃,狞笑道:“现在知道怕了?晚了!方子,交是不交?”他空着的那只手,甚至轻佻地去摸秀娘的脸颊。
秀娘猛地一偏头,躲开了那只脏手,屈辱和恐惧让她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交出方子,等于断了祖业和父女俩最后的生路;不交,父亲立刻就有性命之忧。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谁也没有注意到,街对面一家茶馆的二层雅间,临街的窗户开着一道细缝。
一双冷静而锐利的眼睛,正透过缝隙,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那眼神深处,有怒火在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