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内，柔和却不容置疑的广播声响起，打破了乘客们最后的交谈与忙碌。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乘坐九牧航空本次航班。我们的飞机即将起飞，请您再次确认安全带已经系好，座椅靠背调整至竖直位置，遮光板打开，小桌板已收起。所有电子设备请确认处于关闭状态或飞行模式。谢谢您的配合。”
欧阳瀚龙依言，手指划过冰凉而坚韧的安全带，将其扣入卡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某种仪式性的确认。他依言将靠背调直，抬手推开了舷窗的遮光板。
窗外，关西机场的灯光在渐沉的暮色中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海，引导车像发光的甲虫在跑道上穿梭。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加大，从低沉的嗡鸣转变为蓄势待发的咆哮，强大的推背感将他轻轻压在椅背上。
飞机开始滑行，加速，窗外的灯光流曳成一道道斑斓的光带，最终，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失重感，轮子脱离了地面，庞大的机身昂首刺入愈发深邃的夜空。
城市在脚下迅速缩小，从具体的建筑、街道，化作一片由无数金色、白色光点编织成的、铺陈开来的巨大光毯，蜿蜒的光带是主干道，密集的光团是商业区，更远处，大阪湾漆黑的海面映衬着零星渔火与航船的灯光，如同洒落的碎钻。
望着这逐渐抽象化、变为一幅遥远而静谧图景的夜之城，欧阳瀚龙内心反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这并非释然，也非乐观，更像是一种在惊涛骇浪中挣扎到精疲力尽后，终于被抛上一块礁石，暂时得以喘息的麻木。是认命吗？或许是。是退无可退吗？绝对是。当所有的逃避路线都被截断，当沉重的现实不容置疑地压在肩头，恐惧与彷徨反而失去了意义，因为它们无法改变任何事。
他清晰地认识到一点：害怕，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它不能让他变得更强，不能帮他找到妹妹和伙伴，不能揭开世界的真相，更不能应对叶未暝所警告的那来自未知领域的威胁。
机舱内的灯光调暗了，只剩下阅读灯和指示牌散发着幽微的光芒。空调系统送出恒定的微风，带着循环空气特有的、略显干燥的气息。引擎的轰鸣稳定而持续，如同某种催眠的白噪音。
长达十几天的动荡生活——迪贝露的文明实验、冷熠璘的毁灭之力、北极冰盖下的生死搏杀、奥拓蔑洛夫恶毒的诅咒、自身力量的失控与反噬、叶未暝那触目惊心的变化与沉重的托付……这一切早已将他的精神撕扯得疲惫不堪。此刻，在这万米高空，在这相对封闭且暂时安全的空间里，紧绷的弦终于得以稍稍松弛。
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意识的堤坝在疲惫的洪流冲击下轰然倒塌。欧阳瀚龙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入睡的，便已沉入了一片无梦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没有噩梦的惊扰，只有纯粹的、身体极度渴求的休眠。
……
他是被一阵明显的颠簸和轮子接触跑道时传来的沉重摩擦声惊醒的。
机身微微震颤，伴随着减速板打开的风噪和引擎反推的巨大轰鸣。欧阳瀚龙猛地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今夕何夕。舷窗外已是天光微亮，晨曦勾勒出陌生机场的轮廓，指示牌上闪烁着韦奉的文字。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抵达首尔仁川国际机场。当地时间是上午6点32分，室外温度摄氏18度。飞机尚未完全停稳，请您继续留在座位上坐好，待安全带指示灯熄灭后再起身拿取行李……”
首尔……韦奉首都。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记忆逐渐回笼。他睡了整整一程，从大阪到首尔，近两个小时的航程，他竟然无知无觉，可见之前的消耗有多大。
随着飞机缓缓滑行至廊桥停稳，安全带指示灯熄灭，乘客们开始窸窸窣窣地起身拿取行李。欧阳瀚龙跟着人流走下飞机，踏入繁忙而现代化的机场大厅。他需要在这里转机，等待前往暗血公国的下一班航班，中间有将近两个小时的候机时间。
机场内人来人往，各种语言交织，巨大的显示屏上滚动着世界各地的航班信息。他孤身一人，没有任何行李，甚至连个随身背包都没有。这让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如同湍急河流中一块静止的石头。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免税店和匆匆而过的旅客。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包裹着他。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公共电话服务柜台上。
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他这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也没有任何通讯工具。此刻，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潜藏在体内经络之中，那股如同被困猛兽般、不时躁动咆哮的原始金元素力量，那是他强行抓取、尚未完全驯服的本源，带着一种野性的灼热感。
他走到柜台前，看向工作人员，有些尴尬地开口：“抱歉，我想打个国际长途，但是……我没有钱。”
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或许是看他年纪不大，神色虽然疲惫却不像坏人，便公式化地回答道：“可以提供对方付费号码，或者使用国际电话卡。”
欧阳瀚龙立刻报出了韩荔菲在国安部特殊事务处理中心的那个加密线路号码，这是他们内部的紧急联络方式之一，可以反向付费。
“请稍等。”工作人员开始操作。
片刻的等待后，电话听筒里传来了接通的提示音，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一个带着明显疑问和警惕的年轻女声响起：
“喂？” 是欧阳未来的声音，但充满了不确定，似乎对这个陌生来电十分防备。
欧阳瀚龙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未来，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似乎是在辨认这个声音，随即，听筒里猛地爆发出又惊又喜，甚至带着一丝哭腔的呼喊：
“你是……？臭老哥！真的是你？！你死哪里去了？！我们收到消息，说北境那个实验室被彻底毁了，塌陷成了天坑！我们都以为你……以为你……” 她的声音哽咽了，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但那浓浓的担忧和后怕几乎要透过电话线溢出来。
欧阳瀚龙能想象到妹妹和伙伴们这些天是如何在焦虑和绝望中度过的，心中涌起一股歉疚。“是我，未来，我还活着。”他尽量简洁地解释，“实验室是我失控时毁掉的，奥拓蔑洛夫……我把他揍了个半死。”
“什么？你……”欧阳未来显然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是叶未暝把我带出来的，”欧阳瀚龙打断她，提到叶未暝的名字时，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低沉了下去，“叶子哥……他现在的状况，很不好。非常不好。” 他无法在电话里详细描述叶未暝那苍白的头发、凹陷的脸颊和那柄燃烧生命的“彼岸黎明”，只能强调情况的严重性。
“我现在在首尔机场转机，”他继续说道，交代重点，“摄政王罗莎琳德阁下要我去暗血公国一趟，事情很重要。你们那边也尽快准备一下，离开燕京，直接去暗血公国的首都，我们在那里的国会大厦会合。”
“暗血公国？罗莎琳德？”欧阳未来的声音带着困惑，但出于对兄长的信任，她没有多问，只是急切地确认，“好，我知道了！我们马上准备！臭老哥，你……你一定要小心！我们国会大厦见！”
“嗯，国会大厦见。”欧阳瀚龙应道，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保护好自己，还有……告诉大家，我没事。”
挂断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忙音。欧阳瀚龙握着话筒，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才缓缓将其放回原位。他向柜台工作人员道了谢，转身离开，感觉肩上的担子似乎轻了一分，却又重了十分。轻是因为终于联系上了妹妹，重是因为知道很快就要再次将他们卷入未知的风险之中。
他深吸了一口机场那混合着消毒水、香水和无数旅客气息的空气，向着指定的国际航班候机厅走去。
现在的他，孑然一身。没有行李，没有手机，没有灵璃坠。只有一个需要转达给摄政王的口信，一股在体内咆哮的原始力量，一段充满谜团与痛苦的过去，和一个似乎注定布满荆棘与牺牲的未来。
“唉，”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充满了无奈与一丝荒诞，“我原本也只是个普通学生而已，好端端的上着课，学籍没了，然后就卷入到这么多莫名其妙又要命的事情里面。”
从课堂到战场，从平凡的日常到世界的暗面，这转变太过突兀，太过巨大，以至于他有时候会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但体内元素的躁动、记忆中的血腥与伤痛，都在无情地提醒他，这是残酷的现实。
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他通过安检，来到登机口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下，安静地等待着前往暗血公国的航班登机通知。
四十分钟后，广播再次响起。
登上这架更大的国际航班，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系好安全带。飞机准时滑行、起飞，将首尔的城市景观再次抛在脚下，融入云海之上。
飞行平稳后，妆容精致、面带微笑的空姐开始发放餐食。精致的餐盒放在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散发着食物的热气，但欧阳瀚龙只是看了一眼，便轻轻推开了。他没有任何胃口，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叶未暝的话语，思考着摄政王罗莎琳德召见他的目的。
他靠在舷窗边，望着窗外无边无际、仿佛般的云海，以及更上方那片湛蓝得近乎不真实的天空。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如此明媚，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罗莎琳德，”他无声地低语，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划过，“你究竟准备了什么东西要给我看？你又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知道，答案很快就要揭晓。而在那之前，他需要积蓄每一分力量，迎接那必然到来的、未知的一切。飞机载着他，向着西方，向着那片被称为暗血公国的土地，向着命运的下一个交汇点，平稳地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