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饯的甜意在舌尖缠绵，勉强压下了喉间的苦涩与心头的惊悸。姜雨棠缩在锦被里，像只受惊后努力舔舐伤口的幼兽，目光却忍不住偷偷瞟向紫檀圈椅中那个玄色的身影。
慕容昭依旧端坐，脊背挺直如松，目光沉凝于奏折之上，墨玉扳指在指间缓缓转动，发出细微温润的声响。阳光勾勒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方才那足以冻结空气的杀意仿佛从未出现过，只剩下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可姜雨棠知道，那平静的海面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涌。铜匣里的秘密，如同无形的丝线，将两人缠绕在一起，也悬起了一把利刃。
“小姐……”青桃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药碗，圆圆的脸上满是担忧，小声问，“您感觉好些了没？要不要再喝点温水？”
姜雨棠刚想点头，外间便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又难掩急切的脚步声，伴随着姜云简温润中带着焦灼的声音：“棠棠！”
话音未落，月白色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姜云简显然是匆匆赶来，官袍下摆沾了些许尘土，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也微有松散，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他目光急切地扫向内室，当看到榻上脸色苍白、脖颈间敷着药膏的妹妹时，眼中瞬间溢满了心疼。
“哥……”姜雨棠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眼眶不由自主地泛酸。家人的出现，如同寒夜里骤然亮起的烛火，瞬间驱散了心底大片阴霾。
姜云简快步走近榻边，甚至顾不上向一旁静坐的太子行礼，直接半跪在脚踏上，伸手探了探姜雨棠的额头，又仔细看了看她的气色，眉头紧锁：“太医怎么说？风寒怎会如此严重？还伤了喉咙？”他语速极快，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妹妹脖颈上那圈青紫色的指痕——这绝非风寒能留下的痕迹！昨夜太子派人传信只言“偶感风寒，静养无碍”，可眼前这景象……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端坐的慕容昭，温润的表象下，属于礼部侍郎的锋芒与兄长的护短瞬间显露无遗：“殿下，舍妹这‘风寒’，来得甚是蹊跷！不知昨夜在太子妃寝殿之内，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至如此？” “寝殿之内”四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
内室的气氛瞬间凝滞。青桃吓得大气不敢出，抱着药碗僵在原地。姜雨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看向慕容昭。铜匣的秘密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要跳起来，却一个字也不敢泄露。
慕容昭终于抬眸。他并未起身，只是将手中的奏折轻轻合拢，置于膝上。深不见底的凤眸迎上姜云简隐含怒火的视线，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
“姜侍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室内所有的杂音，“太子妃昨夜于院中赏月，不慎为夜枭惊扰，失足绊倒，伤及喉颈。孤已责罚当值宫人。” 理由编得滴水不漏，将冷苑惊魂、邪术毒瘴尽数掩盖在“夜枭惊扰”这微不足道的意外之下。他目光转向榻上的姜雨棠，带着无形的压力，“棠棠，可是如此？”
姜雨棠对上他深沉的眸光，那里面是警告，是提醒，更是对她方才“明白”二字承诺的无声考验。她喉咙发紧，顶着兄长担忧而探究的目光，艰难地点了点头，用气声附和：“嗯……是……是我自己不小心……被鸟吓到了……” 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心虚，眼神躲闪，不敢与姜云简对视。
姜云简是何等人物？妹妹这闪烁其词、避重就轻的模样，太子那看似合理实则经不起推敲的解释，以及那圈明显是大力扼掐留下的指痕……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个事实——妹妹在替太子遮掩！一股怒火夹杂着心疼直冲头顶。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知道此刻在太子面前硬抗绝非明智之举。
他转而握住姜雨棠冰凉的手，温热的掌心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声音放缓，带着浓浓的关切：“既是意外，日后定要万分小心。这喉咙伤得不轻，太医开的药，再苦也要按时喝，知道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手入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小包，塞进姜雨棠的手心，压低声音，带着哄孩子的宠溺，“喏，西市张记新出的椰丝酥糖，知道你怕苦，特意绕路给你买的。偷偷含着，别让殿下瞧见，润润嗓子。”
油纸包入手微温，带着熟悉的、诱人的甜香。是哥哥从小到大哄她的“灵丹妙药”！姜雨棠眼睛瞬间亮了，如同注入了一汪清泉，苍白的脸颊都因这点小小的喜悦而生动了几分。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慕容昭，见他目光似乎又回到了奏折上，并未留意这边，立刻像只偷藏坚果的小松鼠，迅速把酥糖塞进了锦被底下，紧紧捂着，对着姜云简用力点头，无声地用口型说：“谢谢哥！”
兄妹间这隐秘的互动，带着劫后余生的温情和对“强权”的小小反抗，尽数落入了慕容昭的余光之中。他捻动扳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包酥糖，那瞬间被点亮的眼眸，那对兄长毫无保留的信赖……与他所经历过的冰冷宫廷、尔虞我诈，是如此格格不入。心底那丝被姜雨棠纯粹贪吃所触动的新奇感，似乎又悄然蔓延了一丝，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涩意？
姜云简又细细叮嘱了几句饮食起居，目光却始终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内室——精致的陈设，昂贵的药材，以及那个虽沉默却存在感极强的男人。妹妹在这里，锦衣玉食，却也如履薄冰。他心头沉甸甸的，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温润的兄长模样。
“太子妃需静养，姜侍郎心意已到，可告退了。” 慕容昭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逐客的意味，打破了兄妹间短暂的温情脉脉。
姜云简动作一滞，随即从容起身，对着慕容昭躬身一礼，姿态无可挑剔：“臣告退。舍妹体弱，劳烦殿下费心照料。” 礼数周全，话语恭敬，但那微微抬起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清冷的审视与不卑不亢的坚持。他深深看了一眼妹妹，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安抚，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哥哥会查清楚！
姜云简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内室再次只剩下两人。空气里残留着椰丝酥糖的甜香，混合着药味，显得有些微妙。
姜雨棠捂着被子下的宝贝，正暗自庆幸“赃物”未被发现，琢磨着等太子走了再偷偷享用。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的被沿前。
“拿来。” 慕容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甚至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重新展开的奏折上，仿佛只是随口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姜雨棠瞬间僵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他怎么知道的？！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手，又看看他冷峻的侧脸，试图装傻：“什……什么？”
“酥糖。” 慕容昭言简意赅，终于侧过头，深沉的眸光落在她瞬间垮掉的小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太医有令，甜腻之物，于喉伤无益。”
“我……我就含一小块！一点点就好！” 姜雨棠急了，像护食的小兽，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试图讲道理，“嗓子疼得厉害，含着能舒服点……” 她眼神里充满了对那点甜味的渴望和祈求。
“拿来。” 慕容昭的语气毫无波澜，重复了一遍，带着上位者不容违逆的威压。那只手稳稳地停在被子边缘，耐心而坚决。
姜雨棠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心头一阵委屈和怨念翻涌。甲方爸爸！冷酷无情！独裁专横！连颗糖都要剥削！她瘪着嘴，眼神控诉，磨磨蹭蹭地、万分不舍地从被窝深处掏出那个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包，慢动作递了过去，仿佛交出的不是糖，而是自己的心肝宝贝。
慕容昭面色平静地接过，看也没看，随手便放在了旁边的小几上，与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并排。那包小小的酥糖躺在冰冷的紫檀木上，显得格外可怜。
姜雨棠的目光黏在酥糖上，眼巴巴地看着，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吞咽声。那渴望又失落的小模样，活像被抢走了最后一条小鱼干的猫儿。
就在她自暴自弃地准备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时，慕容昭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尚食局。”
姜雨棠茫然抬眼。
只见夜长宁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如同一道融入光线的影子。
“传孤口谕，”慕容昭的目光重新落回奏折，语气平淡，仿佛在吩咐一件寻常公务，“命尚食局，即刻试制太子妃所需之紫米椰浆粥、杏仁豆腐及芝麻馅酒酿圆子。用料需精细，火候要足，不可敷衍。”
夜长宁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垂首：“属下遵命。”身影一闪，迅速消失。
姜雨棠彻底懵了！峰回路转！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般在心底炸开！前一秒还在为失去酥糖而哀悼，下一秒甲方爸爸居然直接下令研发她的“梦幻甜品清单”？！
“殿……殿下？！”她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忘了喉咙的疼痛，眼睛亮得惊人，几乎要从榻上坐起来，“真的吗？！您……您真是……一言九鼎！盖世明主！最最最英明的甲方爸爸！” 现代词汇再次不受控制地蹦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方才那点委屈怨念瞬间烟消云散。
慕容昭执笔的手悬停在奏折上方，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赞美和那声奇怪的“甲方爸爸”，紧抿的唇角似乎又松动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这女人……情绪转换之快，心思之简单直白，当真是他生平仅见。为一口吃的，便能如此……忘乎所以？
“躺好。”他冷声命令，打断了她的雀跃。
“哦！”姜雨棠立刻乖乖躺平，嘴角却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苍白的小脸因兴奋染上淡淡的红晕。她偷偷瞄着慕容昭冷硬的侧脸，心里的小人已经开始欢呼雀跃地畅想尚食局的新品了。甲方爸爸虽然没收了她的酥糖，但给了她更大的希望！这波……好像不亏？
室内重新归于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姜雨棠偶尔因喉咙不适发出的细微抽气。阳光暖融融地洒在紫檀小几上，一边是浓黑的药汁，一边是孤零零的酥糖油纸包，还有太子妃殿下充满憧憬的、亮晶晶的眼神。
然而，这份因甜品希望而带来的短暂轻松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半个时辰后，夜长宁的身影再次悄然出现在门边。这一次，他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只精致的青玉小碗。他无声地步入内室，将托盘轻放在小几上，垂首禀报：“殿下，尚食局已按方试制完毕。”
浓郁而奇异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姜雨棠立刻伸长了脖子，满怀期待地望去——
第一碗，紫米椰浆粥。粥体……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浑浊灰紫色，稀薄寡淡，上面漂浮着几片烤得焦黑、如同木炭屑般的椰子片，散发着淡淡的糊味。
第二碗，杏仁豆腐。本该洁白如玉的豆腐，呈现出一种可疑的淡黄色，质地粗糙松散，像是没凝固好的豆渣，上面淋着一层粘稠发暗、毫无光泽的“桂花蜜”。
第三碗，酒酿圆子。汤水浑浊，酒酿的味道酸得呛鼻，几颗大小不一、煮得稀烂的芝麻汤圆可怜巴巴地沉在碗底，芝麻馅漏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姜雨棠：“……”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石化、龟裂、然后碎了一地。这……这是什么黑暗料理界的杰作？！她的梦幻甜品呢？！她的现代美食之光呢？！
“尚食局掌膳言，”夜长宁的声音平板无波，却清晰地复述着，“此三样，用料名贵，制法繁复，闻所未闻。已竭尽全力，然……太子妃所述之‘布丁口感’、‘稠粥香甜’、‘冰凉爽滑’等语，实在……难以领会其意。” 言下之意，太子妃的要求太古怪，他们尽力了，做成这样不怪他们。
姜雨棠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腥甜！她的美食信仰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她气急攻心，也顾不上对太子的敬畏了，指着那三碗“生化武器”，用尽力气控诉，声音嘶哑却带着痛心疾首：“这……这根本不对！紫米要熬得粘稠香糯！椰浆要新鲜浓郁！椰子片要烤得金黄酥脆！这……这黑炭是什么？！杏仁豆腐要用甜杏仁磨浆，过滤得细细的，凝得像玉一样白，浇上清亮亮的桂花蜜！这……这豆渣黄汤是什么？！还有酒酿圆子！酒酿要醇香微甜带点酒气，不能发酸！小圆子要小巧玲珑有嚼劲，芝麻馅要流心！这……这一锅烂糊糊是什么？！暴殄天物！糟蹋东西啊！”
她越说越激动，苍白的脸都气红了，现代吃货的灵魂在咆哮，完全沉浸在对美食被糟蹋的悲愤中，浑然忘了身边坐着的是谁。
慕容昭静静听着她连珠炮似的、夹杂着大量闻所未闻词汇（粘稠香糯？流心？）的控诉，看着她因愤怒而鲜活生动、甚至有些张牙舞爪的小脸。深潭般的眸底，那丝新奇探究的光芒越来越盛。这女人对食物的执着和……挑剔，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尚食局那些老油子，这次怕是踢到铁板了。
“还有！”姜雨棠喘了口气，指着那碗“杏仁豆腐”，痛心疾首地下了专业鉴定结论，“这根本就不是杏仁豆腐！这是杏仁渣滓汤！” 她用了重音，字字泣血。
“杏仁渣滓汤……”慕容昭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古怪又精准的称呼，目光扫过那碗不堪入目的黄色糊状物，再看向姜雨棠因气愤而亮得惊人的眼眸。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终于清晰地掠过他深沉的眼底。
就在这时，夜长宁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凛冽的寒意：“殿下，冷苑彻查已有眉目。毒瘴机关虽年代久远，但触发处的积尘有近期被拂动的新痕。且……属下于冷苑外墙根下，发现此物。”
他掌心摊开，赫然是一小片被踩进泥里的、极其不起眼的布料碎片。那布料颜色深暗，质地却异常华贵，上面用极细的金银丝线，绣着半片极其独特的、如同扭曲藤蔓缠绕着荆棘的暗纹！与铜匣残页上那阴邪印记，如出一辙！
慕容昭眼底那丝微不可察的笑意瞬间冻结！深潭化作万载寒冰！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凛冽刺骨！他捻动扳指的指尖猛地收紧，墨玉表面甚至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扭曲藤蔓荆棘暗纹！
这绝非巧合！昨夜冷苑之事，果然有鬼！有人，一直在暗中窥伺！甚至……可能早已知晓铜匣的存在！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缓缓扫过榻上犹自沉浸在美食被糟蹋的悲愤中、对此危险信号毫无所觉的姜雨棠。那包孤零零的酥糖，那三碗失败的甜品，此刻都成了最刺眼的背景。
甜蜜的表象之下，毒蛇的獠牙，已然在阴影中悄然显露。
“查！” 慕容昭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传来，带着滔天的杀意，“顺着这布片，给孤一寸一寸地挖！凡与此纹有关者，无论牵连何人——格杀勿论！”
夜长宁领命，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外的光影之中。
内室死寂。方才因甜品失败而起的“热闹”荡然无存。浓重的药味、诡异的食物气味，混合着无声无息弥漫开的血腥杀机，沉沉地压在姜雨棠的心头。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威压，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对上慕容昭转过来的、深不见底的目光。
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冰冷的警告，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她可能身处险境而滋生的阴鸷戾气。
姜雨棠捂着隐隐作痛的喉咙，看着小几上那三碗惨不忍睹的“试制品”，又看看慕容昭那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眼神，只觉得嘴里残留的最后一丝蜜饯甜味，都彻底化作了无边无际的苦涩。
这东宫的日子，真是……一口糖一口刀，冰火两重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