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而来,却无法完全驱散他身上从金水河下游带回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寒与血腥气。
书房内烛火通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的不是寻常奏报,而是一件染着深褐血迹、被利刃撕裂的灰布短衫!旁边,是几块碎裂的、边缘焦黑、同样沾着可疑污渍的深色布帛碎片!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与铁锈气息,无声地宣告着那场追捕的惨烈与未尽之意。
夜长宁如同一柄出鞘后尚未归鞘的利刃,立在案前,周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与寒意。他肩头洇开一片暗色,手臂上草草包扎的布条透出血痕,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孤狼。
“殿下,”夜长宁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与一丝沉重,“属下无能!码头一战,虽格杀乌蒙党羽七人,救出被掳孩童……但小禄子……被其同伙以淬毒暗弩射杀!灭口!尸身坠入冰河急流,未能寻回!”他单膝跪地,头垂得更低,“属下只带回此物……”他指向案上那件染血的灰衣,“此衣内襟,用南疆秘药写有数行小字!需特制药水方能显形!”
慕容昭的目光落在那件血迹斑斑的灰衣上,深不见底的眸中瞬间凝结成冰!小禄子被灭口!这条指向玉清宫、更指向当年冷苑旧秘的毒蛇,竟在最后关头被生生斩断!一股混杂着震怒、失望与更深沉执念的戾气在他胸腔内翻腾。他强压下情绪,声音冷硬如铁:“说下去。”
“是!”夜长宁继续道,“乌蒙重伤落水前,狂吼‘主上……必为我等复仇!尔等……皆要……陪葬!’ 属下在其藏身的沉船舱内,寻到此物!”他呈上一块边缘焦黑、被火燎过的深色布帛碎片,其材质、颜色、灼痕,竟与梅园宴暖阁中乌蒙逃脱时遗落的、指向慕容钰的那块布帛,惊人地相似!“经仵作比对,此布与梅园宴所留碎片,无论质地、染制手法、火燎痕迹,皆出自同源!更关键者,”夜长宁眼中寒光一闪,“在此布一角,发现一个极其微小的、用金线绣成的扭曲藤蔓印记!与当年冷苑铜匣中,皇后手书提及的‘邪术印记’图样,完全吻合!”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慕容昭脑海中炸开!扭曲藤蔓印记!冷苑铜匣!母后泣血手书里记载的、当年欲以邪术加害于他的幕后黑手的标志!这印记,竟跨越十余年时光,出现在今日刺杀太子妃、构陷三皇子的毒计证物之上!
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乌蒙的南疆秘术,小禄子与玉清宫的勾连,这指向慕容钰却又透着诡异嫁祸意味的焦黑布帛……原来并非简单的夺嫡倾轧!其背后,竟盘踞着当年那逼得帝后不得不将他送入冷苑孤绝之地的、阴魂不散的魑魅魍魉!他们从未离去!他们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梅园宴的刺杀,针对的不仅是姜雨棠,更是借她这根“软肋”,要将当年未能完成的邪术诅咒,再次施加于他慕容昭之身!这已非简单的储位之争,而是延续了十数年的、不死不休的毒咒!
巨大的惊怒与彻骨的寒意,如同冰火两重天,狠狠冲击着慕容昭的心房!他死死盯着案上那两片仿佛带着诅咒气息的焦黑布帛,指节捏得泛白,玄玉扳指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书房内,沉水香的清冽彻底被血腥与阴谋的腐朽气息淹没。
就在这时——
“殿下,”福安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棠梨苑的青桃姑娘……方才送来了……这个。” 他捧着一个朴素却厚实的食盒,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将食盒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与那染血的灰衣、焦黑的布帛形成了极其荒诞又刺眼的对比。
慕容昭冰冷的视线扫了过去。
食盒盖子并未盖严,缝隙中,一股清甜温润的、带着淡淡果香的气息,极其温和地、却又不容忽视地弥漫开来!是温热的枇杷膏!旁边,还有几块刚蒸好的、软糯晶莹的桂花米糕,散发着甜糯的米香和清雅的桂花芬芳,在这肃杀的书房里,显得格格不入又莫名熨帖。
福安垂着头,声音更低:“青桃姑娘说……太子妃娘娘交代……这枇杷膏是她看着御药房的人现熬的,加了川贝和雪梨,最是润喉……让您……别嫌麻烦,定要喝点。这米糕……是娘娘自己看着蒸的,说是……让您垫垫肚子。”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夜长宁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看着那格格不入的食盒。福安大气不敢出。
慕容昭的视线,在那几块温软洁白、散发着朴素甜香的米糕上停留了片刻。那清甜的气息,如此温和,如此……不合时宜。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张沾着面粉、眼泪汪汪、在厨房烟雾中透着一股子笨拙却固执的小脸。她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混乱,喉咙想必还不舒服,却还记得……让人送来润喉的枇杷膏和温热的点心……
深潭般的眸底,冰封的表面下,那被金水河畔生死搏杀、冷苑旧秘重现所激起的滔天巨浪,竟被这突兀闯入的、带着温软关怀的气息,奇异地……冲开了一道缝隙。翻腾的戾气与冰寒深处,那丝被她胡闹撞开的、陌生的悸动,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涟漪。
他缓缓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刚刚还沾染着无形血腥、带着薄茧的手,越过了染血的灰衣,越过了象征诅咒的焦黑布帛,直接……打开了食盒。
更清晰的枇杷清甜和米糕的暖香扑面而来。
在夜长宁和福安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慕容昭极其自然地端起那碗温热的枇杷膏。动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
他低头,看着碗中温润清亮的膏体。然后,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温润、清甜、带着雪梨的微凉与川贝的微苦,恰到好处地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滋润感。这滋味,温和、妥帖,带着一种笨拙却真实的暖意,无声地驱散着口鼻间残留的血腥与腐朽气息,更如同涓涓细流,试图抚慰他心底那因滔天阴谋与旧日阴影而绷紧的神经。
他沉默地咽下。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复杂的暗流。有对幕后黑手滔天的杀意,有对冷苑过往沉重的阴霾,有未能抓住小禄子线索的沉郁,更有……对这碗温润的、带着她笨拙心意与无声关怀的枇杷膏,一种近乎贪恋的接纳。
(慕容昭内心独白)
‘这温润……’ 滑入喉间,像极了她笨拙的关怀方式。不似金水河畔的刀光血影那般激烈,也不似冷苑枯井的冰冷那般刺骨,只是温和地、固执地存在着。
金水河畔的生死,冷苑旧秘的阴影,玉清宫深藏的毒蛇,还有那跨越十数年、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邪术诅咒……这些沉重得足以压垮常人的黑暗,此刻竟被口中这点温润清甜奇异地冲淡了些许。
他想起她在暖阁惊变后苍白的脸,想起她在冷苑铜匣前震撼悲悯的泪,想起她方才在小厨房里被呛得眼泪汪汪、却依旧固执地举着那串点心的模样……一股混杂着疼惜、后怕与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占有欲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滋长。
他如此急切地撕开这黑暗,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碾碎所有威胁,早已超出了对“储位”的执着,更超出了对“弱点”的掌控。这是一种源自本能的、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损伤她分毫的执念!是她在梅园宴毒瘴中惊惶时他心头的刺痛,是此刻想到那邪术阴影可能再次笼罩她时,那瞬间涌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
她的没心没肺,她的奇思妙想,她执着于一方灶台的简单快乐……皆因被姜家护着,未被彻底浸染。这份纯粹,与他那在诅咒与孤寂中淬炼出的冰冷坚硬,形成了何其残忍又令人……心向往之的对比!这认知,让他心底深处那冰封的角落,竟生出一丝近乎贪婪的……守护欲。他不仅要将那幕后黑手连根拔起,更要亲手为她筑起一道隔绝所有风雨的堡垒。
‘是她。’ 这个念头清晰而有力。若是换了旁人,他这被权谋与杀戮磨砺得冰冷的心,恐怕早已冻僵。唯有她,唯有这带着烟火气、横冲直撞闯入他世界的姜雨棠,才能在这无边黑暗与冰冷中,点燃这一簇……带着暖意的微光。
这悸动,无关风月,却更甚风月。是冰封的生命对暖意的天然渴求。
慕容昭放下汤匙。目光扫过那碟温软的桂花米糕。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块米糕。松软、微甜、带着桂花的清香,在口中化开,带来朴素的饱足感。这简单的滋味,仿佛……无声地回应了那份笨拙的关怀。
然后,他抬眸,目光重新落回案上那染血的灰衣与焦黑的布帛。深潭般的眸底,冰寒未散,杀意更浓,但那份因巨大阴谋重现而起的沉重戾气之下,却多了一股磐石般的、被温暖抚慰过的、更加坚不可摧的意志。
“夜长宁。” 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淬火后的沉凝力量。
“属下在!”
“布帛印记,确认无误?”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仵作与当年皇后手书图样再三比对,纹路细节,分毫不差!确系当年邪术印记无疑!”夜长宁斩钉截铁。
“很好。”慕容昭的指尖重重敲在那片焦黑的布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锐利如穿透迷雾的寒星,“以此为凭!传孤令!”
(后续命令与原文一致,略)
书房内只剩下慕容昭一人。烛火跳跃,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缓缓坐回宽大的紫檀木椅中,玄衣的身影在巨大的书案后显得孤绝而沉重。
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向案角那个朴素的食盒。里面,温热的枇杷膏散发着清甜的气息,洁白的米糕静静躺着,散发着朴素的暖意。
他沉默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探入袖中,摩挲着那枚从不离身的玄玉扳指。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捏住她手腕时,那纤细温热的触感。
鬼使神差地,他再次端起那碗枇杷膏,又喝了一小口。温润的甜意滑过喉间,带着无声的安抚。
他慢慢放下碗。深不见底的眸中,冰封之下,那名为“姜雨棠”的暖流,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悄然融化着坚冰。书房外风雪更急,阴谋的网已然收紧,而案头那抹清甜温润的暖意,却成了这肃杀寒夜里,最不容忽视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