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寒露凝霜。椒房苑内的烛火剪了又剪,姜雨棠斜倚在软榻上,手中虽拿着一卷书,目光却久久未落在字句之上。耳畔似乎总能听到远处书房隐约传来的动静,虽实则是宫墙厚重,万籁俱寂。
就在她以为慕容昭今夜又要宿在书房之际,殿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刻意放轻却依旧沉稳的脚步声。
她放下书卷,迎至门口。慕容昭正踏着月色而来,玄色衣袍仿佛浸润了夜露的寒凉,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凤眸在看到她时,却瞬间柔和了些许,映着廊下温暖的灯光,如同寒星落入了春水。
“容昭。”姜雨棠接过他解下的带着寒气的外袍,触手冰凉,“可用过晚膳了?灶上一直温着粥和小菜。”
“在书房用过了。”慕容昭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显然是说话过多所致。他步入暖阁,很自然地在姜雨棠方才坐过的软榻边坐下,目光扫过小几上那卷她根本没看进去的书,并未点破。
姜雨棠替他倒了杯热茶,又示意宫人去端来热水盆巾。她亲自拧了热毛巾递给他擦脸,动作自然流畅。
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似乎驱散了不少疲惫。慕容昭放下毛巾,很自然地握住了她忙碌完后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凉。
“事情……很棘手吗?”姜雨棠轻声问,没有具体指什么,但他明白。
慕容昭默然片刻,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指尖,似乎在汲取那份温暖与安定。他并未详述夜长宁带来的密报内容,那涉及太多阴私与血腥的谋划,不宜让她知晓。他只淡淡道:“是条线索,指向多年前的一桩旧怨,牵扯比预想的更深些。不过,已有头绪。”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姜雨棠能感受到他语气下潜藏的暗流汹涌。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没有追问,只道:“那就好。殿下也需顾惜自身,莫要太过劳神。”
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微敞的领口内侧,似乎隐约看到一抹极淡的、不同于衣料颜色的痕迹,像是……某种陈旧墨迹或印痕的一角?与他平日一丝不苟的仪容略有出入。想必是方才翻阅那些陈旧卷宗时不小心沾上的。
慕容昭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并未在意,只随口道:“无妨,许是方才沾了旧卷宗上的灰尘。”
旧卷宗……姜雨棠心念微动。她想起青桃明日才去“五味轩”,那关于南边客商的消息尚无下文,但兄长今日带来的雨花石和那句“石韫玉而山辉”忽然提醒了她。她或许可以换个方式,既不显得刻意打探,又能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思路?
她沉吟片刻,状似闲聊般开口:“说起旧物,我倒是想起兄长今日送来的几颗雨花石,纹理天成,很是别致。他还附了句‘石韫玉而山辉’,说是让我赏玩镇纸。我瞧着那石头纹路,有些竟似南边山林间的云雾气象。”
她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分享兄妹间的趣事,随即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补充道:“说起来也巧,前几日翻看杂书,好像提到南疆某些偏远部落,崇拜山石林木,认为其中蕴藏着祖先魂灵或自然神力,还会用特制的药水将部族图腾绘制在特定的石板或木片上,用以祭祀或传承,那些药水留下的痕迹,据说历经风雨也不易褪色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说到此处,便停住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奇闻异事,不再继续。目光却悄悄留意着慕容昭的反应。
慕容昭原本只是随意听着,听到“雨花石”和姜云简的信时,眼中还闪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笑意(他自然明白那兄妹间的暗语)。但当姜雨棠话锋一转,提到“南疆部落”、“图腾”、“药水绘制”、“不易褪色”时,他摩挲她指尖的动作骤然停顿!
深不见底的凤眸中猛地掠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旧札记……沾在衣领上的疑似陈旧墨迹……南疆部落图腾……特制药水……不易褪色……
这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点,被姜雨棠这看似无心的话语,如同一条细线,瞬间串联了起来!
他今日翻阅的那卷札记中,确实有几页附有粗糙的图案,年代久远,色彩暗沉却依旧清晰!他当时只以为是普通朱砂绘制,未曾深思!若那并非普通颜料,而是南疆部落特制药水……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图案可能并非游记作者随手所绘,而是……临摹或直接来自于某些真正的部落圣物?其价值和研究意义截然不同!甚至可能隐藏着更深的、关于那些部落传承或信仰的秘密?而这,是否会与他正在追查的、利用南疆邪术害人的线索产生关联?
慕容昭的心跳骤然加速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握着姜雨棠的手微微收紧了些。他抬眸看向她,目光深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和……赞赏。
他的棠棠,总是能在不经意间,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这份灵犀,这份聪慧,远超他的预期。
姜雨棠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以为自己暗示得太明显,惹他疑心,忙找补道:“我也是瞎说的,杂书上看到的荒唐话,当不得真,你听听便罢……”
“不。”慕容昭打断她,声音低沉而肯定,“有时,看似荒唐之言,未必不是真知灼见。多谢棠棠提点。”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姜雨棠心下稍安,知道他听进去了,且并未怀疑她的动机,反而像是真的有所启发。
“能对容昭略有裨益就好。”她垂下眼睫,轻声说道。
慕容昭不再多言,只是将那杯已经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即起身:“孤再去书房一趟,有些细节需即刻确认。你早些歇息,不必等孤。”
“好。”姜雨棠知他定是有了新思路,起身相送,“殿下也别熬太晚。”
慕容昭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句:“夜里凉,关好窗。”说完,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再次融入夜色之中。
姜雨棠站在门口,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既有一丝为他可能找到突破而高兴,又涌起淡淡的担忧与心疼。
她回到内殿,却毫无睡意。走到案边,拿起兄长送的那几颗雨花石。石头冰凉润泽,在灯下折射出细腻的光泽,其上山岚云雾般的纹路,确实带有一种神秘悠远的气息。
她不知自己那番话究竟起到了多大作用,只希望真的能帮到他一点点,哪怕只是节省他一点苦苦思索的时间。
将雨花石小心收好,她又想起明日青桃去“五味轩”的事。或许,她可以让她再留意一下,最近京中是否有关于南疆药材、颜料或奇石之类的流言?
夜更深了。书房的方向依旧亮着灯火,如同黑夜里一座孤独而坚定的灯塔。
姜雨棠没有去睡,只让小厨房又备了些清淡的宵夜温着。她拿起针线,就着灯火,静静地做着女红,时不时抬眼望一望那盏亮着的灯火。
心灯互映,虽未言明,却已在无声中交织成网,共同面对这深宫重围之下的暗流与迷雾。
这一夜,对于许多人而言,注定无眠。而某些关键的转折,或许就藏在这看似平常的夜话与细微的灵光一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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