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昭的指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东宫这座庞大的机器内部引发了无声却高效的震动。夜枭的力量被彻底激活,不再局限于追踪近期异动,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梳篦,开始逆向梳理时光,探入那些积满尘埃的卷宗与被人遗忘的记忆角落。
回溯,成为了新的方向。
数日后,夜长宁再次于深夜悄然出现在揽月轩。这一次,他带来的不再是毫无进展的坏消息,而是几份看似零碎、却隐隐透着关联的陈旧档案抄录。
“殿下,”夜长宁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依您令回溯清查,发现几条或有牵连的旧线。”
“讲。”慕容昭目光如炬。
“其一,约十八年前,先帝在位末期,宫中曾发生过一桩不大不小的悬案。时任太医院一位擅长解毒、尤精于南方瘴疠之毒的副院判,名为苏合,及其家中老仆一人,于一夜之间莫名失踪,宅邸有轻微打斗及搜寻痕迹,但未留下任何指向性线索,最终以遭匪人劫掠结案,不了了之。值得注意的是,这位苏太医,据零星记载,其祖上似乎与前朝宫廷御药房有些渊源。”
慕容昭眼神微凝:“苏合……失踪?”一位精通解毒、尤其熟悉南疆毒物的太医,在十八年前离奇消失?时间点颇为微妙。
“其二,”夜长宁继续道,“约十五年前,也就是今上登基后不久,将作监一位以擅长修复精巧机关、尤其是一些前朝遗留仪器的老匠师鲁琛,因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误被革职,其后携家眷离京,不知所踪。有传言说,他离京前似乎变卖了一些并非其俸禄所能购置的贵重物品。”
“鬼工技艺……”慕容昭指尖轻叩桌面。将作监的巧匠,接触前朝机关,离京前却有不明财源。
“其三,”夜长宁呈上一份更加模糊的记录,“这是从旧档堆里翻出的,记录极简。约十二年前,南疆曾有一支小型进贡队伍在京郊驿站遭遇‘山匪’,贡品被劫,随行人员无一活口。事后清点,发现丢失的并非清单上的主要贡品,而是一些不起眼的、标注为‘药材’和‘矿石样本’的箱笼。当地官府追查无果,最终以流寇作案定论。”
时间、人物、事件,看似毫不相干,却都隐约指向了“前朝”、“秘药”、“鬼工”、“南疆”这些关键词,并且都发生在十到二十年前这个时间段内,最终都以各种“意外”或“悬案”告终,线索中断。
慕容昭看着这些零散的碎片,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它们拼凑起来。一位懂前朝秘药的太医,一位精通前朝机关的匠人,一批来自南疆的神秘“药材矿石”,都在今上登基前后的时间段内,以各种方式“消失”了。
这会是巧合吗? 还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尽可能地清除某些可能存在的知情者或资源?
“苏合、鲁琛……”慕容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寒光渐盛,“他们的家眷呢?可有踪迹?”
“正在全力追查。”夜长宁道,“时间久远,踪迹难寻,但既有了名姓方向,总能挖出些东西。已加派人手前往他们可能的原籍及当年失踪、离京的路线暗访。”
“很好。”慕容昭颔首,“继续挖,不要放过任何细微末节。尤其是那个鲁琛,一个匠人,何处来的贵重物品?查他变卖之物来源,以及革职背后是否有人推动。”
“是!”
“还有,”慕容昭补充道,“南疆那次‘山匪’劫案,重新查!重点查当时驿站的人员、附近的山匪势力、以及……那批所谓‘药材矿石’的真正用途和接收方是谁!”
“明白!”
夜长宁领命欲走。
“等等。”慕容昭叫住他,“宫里那边,‘笨办法’可有进展?”
夜长宁摇头:“春菱在宫中如同哑巴,几乎不与人交往,所有接触皆在明面,合乎规矩。尚未发现异常接触。但负责监视旧档库的一名老宦官提到,约半年前,曾有个面生的小太监以整理旧档为由,在存放一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文书区域逗留过久,但当时并未在意。”
“面生的小太监?”慕容昭眼神一厉,“可能画像?”
“老宦官年事已高,记不清了,只说似乎……左眉角有一颗小痣。已让画师根据描述尝试绘制,但成效恐不理想。”
“眉角有痣……”慕容昭将这细微的特征记下,“继续查,所有半年前左右新入宫或调动过的宦官,重点排查眉角有特征者。”
“是!”
夜长宁再次消失。
书房内,慕容昭看着那几份陈旧的档案抄录,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十八年、十五年、十二年…… 时间点似乎围绕着今上登基前后。 苏合、鲁琛、南疆贡品…… 目标指向的是知识与资源——关于毒药、关于机关、关于南疆特殊物产的知识与资源。
如果这些失踪与劫掠并非独立事件,而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系统性清除与掠夺……那么目的何在?是为了掩盖什么?还是为了……积累什么?
一个庞大的、潜伏极深的、可能拥有悠久历史的阴影,似乎正透过这些尘封的旧案,逐渐显露出其模糊而恐怖的轮廓。
他们不仅在应对眼前的刺杀,更可能在揭开一个埋藏了十数年、甚至更久的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慕容昭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但与此同时,一种猎人终于嗅到猎物踪迹的兴奋感也在血管中悄然涌动。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下两个名字:苏合、鲁琛。 又在旁边写下两个字:梅翁? 最后,他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然后将笔掷于一旁。
灯光下,他的侧脸冷硬如石刻。 雪泥鸿爪,虽浅犹存。 既然露出了痕迹,那么离揪住尾巴,也就不远了。
这场追逐真相与阴影的博弈,已然进入了一个更幽深、也更危险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