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简赠砚的举动,如同在慕容雪平静的心湖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层层扩散,几日来都让她心绪难平。那方歙砚被她珍重地置于书案最显眼处,质地细腻,墨色深沉,每每提笔习字,指尖触及微凉的砚身,便仿佛能感受到赠砚人那份含蓄而周到的关切。
然而,这方承载着隐秘情愫的砚台,却很快引来了意想不到的风波。
这日朝会,气氛原本尚算平和。临近散朝时,一位素以“耿直”闻名、实则与三皇子慕容钰往来密切的御史王大人,突然手持笏板出列,声音洪亮:
“陛下!臣要弹劾礼部侍郎姜云简!”
一语既出,满殿皆静。高踞御座的皇帝慕容擎眸光微敛,看不出情绪。立于储位的慕容昭面色不变,凤眸却悄然扫向那御史,寒意一闪而逝。站在文官队列中的姜云简,心中微沉,面上依旧维持着惯常的温润从容,静待下文。
王御史义正辞严:“臣听闻,姜侍郎前日以重金购得一方前朝制砚名家顾青山的遗作——‘松涛凝翠’歙砚!此砚价值不菲,堪比千金!姜侍郎年俸几何?如此奢靡,岂是清流所为?臣怀疑其俸禄之外,另有非法收入,恳请陛下彻查!”
“松涛凝翠”砚?姜云简心中愕然。他赠予公主的,虽是一方上好的歙砚,但也绝非凡品,更非什么顾青山遗作。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夸大其词,借题发挥!
他立刻出列,躬身道:“陛下明鉴!王御史所言,纯属子虚乌有!臣前日确实购得一方歙砚,乃是臣于市集偶然见得,因其石质尚可,价格公允,方才购入,绝无‘千金’之奢,更非什么‘松涛凝翠’!此有购买凭据及店铺掌柜为证!王御史不辨真伪,听信流言,便妄加弹劾,污臣清名,臣恳请陛下还臣清白!”他言辞清晰,不卑不亢,直接将证据摆了出来。
朝堂之上一时议论纷纷。有相信姜云简人品的,也有暗中观望,想看这出戏如何收场的。
慕容钰站在一旁,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担忧,心中却在冷笑。他自然知道那砚台并非真品,他要的,就是这“奢靡”、“不清”的污名!只要能泼上脏水,真假反倒次要。
皇帝慕容擎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姜云简和王御史,最后落在一旁沉默的慕容昭身上:“太子,此事你如何看?”
慕容昭出列,声音沉稳:“父皇,姜侍郎为人,朝野共知,清廉自守,绝非奢靡之人。仅凭一方来源不明、真伪难辨的砚台便断定其贪墨,未免太过武断。儿臣以为,当依姜侍郎所言,查验凭据,询问掌柜,查明砚台真实价值与来源,方可定论。若确系诬告,当严惩不贷,以正视听!”
他话语中的维护之意显而易见,且提出了最稳妥的处理方式。
皇帝点了点头:“准太子所奏。此事交由京兆尹协同吏部核查,三日内给朕结果。退朝!”
散朝后,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入后宫。
慕容雪正在自己宫中临帖,听闻此事,手腕一抖,一滴墨汁晕染了上好的宣纸。她脸色瞬间苍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那方砚台……竟给姜侍郎带来了如此大的麻烦!奢靡?贪墨?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
她猛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焦灼与愧疚交织。若不是因为她……姜云简何至于此?她深知朝堂险恶,这分明是有人借机生事,想要打击姜家,打击太子兄长!
“不行……”慕容雪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诬陷而坐视不管!
椒房苑内,姜雨棠也得知了消息。
她气得拍案而起:“岂有此理!竟敢污蔑我兄长!”她立刻明白,这定是三皇子一党的伎俩,目标直指东宫。
“娘娘,现在该如何是好?”青桃担忧地问。
姜雨棠冷静下来,沉吟道:“兄长既然敢在朝堂上拿出凭据,想必那砚台确实价值寻常。如今关键,在于那店铺掌柜的证词,以及……如何反击。”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丹桂,立刻让石磊去查,那位王御史,近日与什么人接触过,家中可有异常开支?尤其是,与那家售卖砚台的店铺,有无关联!”
“是,娘娘!”
与此同时,慕容雪已换了一身较为简单的宫装,未带过多随从,径直来到了沈皇后的寝宫。
她屏退左右,对着面露疑惑的皇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母后!女儿有罪,请母后责罚!”
沈皇后吓了一跳:“雪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慕容雪不肯起身,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眸,将姜云简赠砚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对书法的心得向往,细细说了一遍,唯独隐去了那份悸动的情愫。她泣声道:“母后,姜侍郎只是见女儿习字心切,才赠此砚以资鼓励。那砚台女儿亲眼见过,绝非什么千金名品,不过是姜侍郎一份爱护晚辈的寻常心意!如今却因女儿之故,累他蒙受不白之冤,女儿心中实在难安!求母后明鉴,万不可让忠臣寒心啊!”
她言辞恳切,情真意浓,将一个心怀愧疚、又深明大义的公主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沈皇后看着自己一向端庄娴静的女儿如此激动,又听她句句在理,心中那点因姜云简“私赠”物件而引起的不快,也消散了许多。她扶起慕容雪,叹道:“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既然砚台价值寻常,此事想必是有人借题发挥。你且宽心,你父皇和太子自有公断。”
安抚好女儿,沈皇后沉吟片刻,对身边心腹嬷嬷吩咐道:“去,将今日朝堂之事,以及公主方才所言,‘不经意’地透露给陛下知道。记住,只需陈述事实,不必添加任何倾向。”
“老奴明白。”
京兆尹与吏部的核查进行得异常迅速。
购买凭据确凿无误,店铺掌柜也证实,那方歙砚虽品相不错,但绝非前朝名品,价格亦在合理范围内。同时,夜长宁那边也传来了消息,查到王御史的妻弟,近日与三皇子府上的一名清客往来密切,且名下多了一处来路不明的宅院。
就在核查结果即将呈报御前的前夜,都察院另一位素来中立的御史,收到了一份关于王御史收受地方官员贿赂、为其在考核中舞弊的匿名检举信,证据颇为翔实。
翌日,核查结果与检举信一同摆上了皇帝的龙案。
真相大白。
皇帝慕容擎龙颜震怒,当朝斥责王御史“捕风捉影,诬陷忠良,其心可诛”!并下令将其革职查办,严惩不贷!同时,对姜云简温言安抚,赞其“清正自守,堪为臣子表率”。
一场来势汹汹的风波,就此戛然而止,反而让姜云简的清名更为响亮,三皇子一党则偷鸡不成蚀把米,折损了一枚棋子。
下朝后,姜云简走出金銮殿,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带着一丝暖意。他抬眼,望向后宫的方向,心中萦绕的,除了劫后余生的轻松,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感激与……牵挂。他知道,在这件事中,定然不止太子殿下出了力。
慕容雪在宫中得知消息,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走到书案前,再次抚摸那方歙砚,只觉得它比往日更加温润可爱。
而椒房苑内,姜雨棠听着青桃眉飞色舞地讲述朝堂结果,慢悠悠地品了一口手中的桂花茶,猫儿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与满意。
经此一事,那方小小的歙砚,不再仅仅是一份赠礼,更成为了连接两颗心的无形纽带,见证了风波中的信任与守护。有些心意,虽未宣之于口,却已在彼此心中,悄然生根,再难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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