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经过一番动荡与新朝更迭的忙碌,如今虽已初步安定,但各处仍透着一种新旧交替间的谨慎与肃穆。
桓王赵策英身着常服,步履沉稳地穿过重重宫阙,径直往皇后所在的坤宁殿而去。
皇后沈氏,新晋凤位,虽已母仪天下,眉宇间却仍保留着几分在禹州时的质朴与干练。
此刻,她正于殿中挑选着各色锦缎绫罗,身旁侍立着几位女官。
这些流光溢彩的布料,是预备用作后日于金明池畔举办马球会的赏赐。
正当她拿起一匹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对着光细看时,忽闻内侍通传,桓王殿下求见。
脸上立刻漾开真切的笑意,忙吩咐左右:“快请桓王进来。”
赵策英踏入殿内,一股熟悉的暖香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些许沉郁。
他正欲依礼参拜,沈皇后放下手中的锦缎,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他的手臂,语气带着嗔怪:
“在母后这里,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快起来,坐到这边来。”
赵策英顺势起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在下首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坐下。
立刻有嬷嬷奉上他素日爱喝的庐山云雾,并一碟刚出炉、散发着甜香的栗子糕。
“儿臣每次来母后这里,总能吃上最合心意的茶点。”
他拈起一块糕点,目光却落在旁边堆放着的琳琅满目的布匹上,顺口问道,“母后这是在忙碌什么?”
皇后沈氏坐回主位,笑道:
“后日要在金明池边开一场马球会,一来是让京中的年轻子弟们松散松散,二来也是新朝初立,与臣民同乐之意。
这些便是预备给拔得头筹队伍的彩头。”
她说着,眉头微微蹙起,露出一丝为难之色,“只是……单有这些布匹首饰,是否显得过于简朴了些?
先帝在时崇尚节俭,我们初来汴京,母后实在有些拿捏不准这些高门显贵里的分寸。”
赵策英闻言,也轻轻皱了下眉。
他知母亲并非吝啬,而是谨慎,不愿甫一入主中宫便落下奢靡之名,亦不愿赏赐太轻惹人笑话。
他略一思忖,便道:
“母后所虑极是。
礼部最是清楚历年宫宴、盛会赏赐的规格。
母后如今不便直接召见外臣垂询,这样,儿臣便跑一趟礼部,将近年来的相关档册调阅出来,送来给母后参详。
如此母后心中便有底了,既不逾制,也不至失礼。”
沈氏一听,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欣慰:
“如此甚好,还是我儿思虑周全。”
她目光落在儿子脸上,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郁郁之色,心下不由生疑,柔声问道:
“策英,今日特意来母后宫里,可是……还有别的事?”
赵策英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缓缓将那只甜白瓷的茶盏放回身旁的小几上,发出脆响。
他抬起眼,看向面露关切之色的母亲,目光幽深,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迟疑,终是开口道:
“母后,儿臣……儿臣确有一事。”
他这般情状,倒让沈皇后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以为他在前朝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棘手事务,语气都带上了几分紧张:
“可是有什么难处?”
然而,下一刻,从儿子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儿臣……心中已有属意之人,想求母后成全。”
沈皇后乍闻此言,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
“你说什么?”
待那话在脑中转过一圈,她眼睛骤然一亮,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交加的光彩,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几分:
“你有心仪的姑娘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是哪家的闺秀?
想来不会是我们从禹州带来的那些故旧之女,那便是汴京城里的了?
可你回京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平日里又忙于政务……”
赵策英见母亲这般激动,连珠炮似地发问,连忙抬手示意,打断了她的话头:
“母后,母后,您先别急,容儿臣慢慢说。”
沈皇后被他这般“不识趣”打断,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此刻全然没了方才刻意维持的端庄,显露出真性情,嗔怪道:
“你这孩子!往日里母后与你父皇为你相看了多少名门淑女,可你总是不愿,推三阻四,说什么男儿志在四方,不愿早定家室。
如今你总算自己开了窍,有了合心意的人,母后怎么能不着急?
快说,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能入得了我儿的眼?”
赵策英看着母亲殷切的目光,喉结微动,沉默了片刻,终究如实开口:
“是……盛家的姑娘。”
“盛家?”沈皇后闻言,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在脑海中迅速将汴京城中有头有脸的勋贵高门过滤了一遍,却并未寻到哪个显赫的世家是姓盛的,不由得疑惑道,“哪个盛家?似乎未曾听闻。”
赵策英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对母亲的这个反应并不意外。
这段时间,母后接触往来多是侯府、伯爵府乃至公爵府的女眷,盛家那样的门户,根本入不了母后的视线。
他解释道:“是盛长柏的妹妹。”
“盛长柏的妹妹?”沈皇后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立刻联想起来,“就是那个在宫变中立功,传递血诏的盛家姑娘?”
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入京后也偶有耳闻的、据说性情温婉柔顺的六姑娘,“是那位叫明兰的姑娘?”
“不是她,”赵策英摇了摇头,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她的姐姐。”
“姐姐?”沈皇后努力回忆着,她依稀记得盛家女儿似乎不少,除了出嫁的,未嫁的好像还有几位。
她只见过随伯爵府大娘子来过一次的华兰,印象里是个爽利明理的,“我记得明兰行六,她上面……是五姑娘,还是四姑娘?”
她想着,盛家的家风清正,女儿想必也是知书达理的,神情便愈发缓和,带着对未来儿媳的初步考量,丝毫未注意到儿子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复杂。
“是四姑娘。”
赵策英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他抬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母亲,清晰地说道,“她……是庶出。”
沈皇后心中微漾,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迅速被深思所取代。
殿内一时间静默下来,只听得见殿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沈皇后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语气依旧温和:
“策英,你如今已开府封王,身边确实需要知冷知热的人照料。
你既喜欢她,若想她入府,便先立为侧妃,为你打理王府内务,妥善照顾你的起居,也是使得的。”
在她看来,这已是考虑到儿子心意,且符合规矩与利益的折中之策。
一个五品官家的庶女,能做亲王侧妃,已是极大的抬举。
然而,赵策英却缓缓摇了摇头,他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坚定,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可是母后,儿臣想娶她,做桓王正妃。”
沈皇后听到这句话,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讶之色,仿佛早已料到儿子会有此一说。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若非真心喜爱,绝不会轻易开口;而一旦开口,所求必是极致。
她嘴角依旧挂着那抹雍容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策英,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除非……你想放弃……”
她没有将话说完,但母子二人心中都无比清楚那未尽之语指的是什么。
储君之位,是那未来可能执掌天下的至尊之位。
一个庶女为正妃,于皇子而言,尤其是于他这般有威望、有军功、被寄予厚望的皇子而言,于根基人脉有损。
赵策英定定地看了母亲片刻,沈皇后也平静地回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笃定。
她笃定儿子知道轻重,笃定他不会做出不智的选择。
最终,赵策英什么也没再说。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向皇后行了一礼:
“儿臣告退。”
沈皇后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华丽的锦缎上,眼神却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策英步履稳重地走出坤宁殿,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他知道母亲未曾明言的“放弃”指的是什么,母亲也知道,他绝不会放弃。
江山与美人,自古以来便是难题。
他清楚地知道,墨兰在他心中的分量,终究是比不得那九五至尊之位,比不得他的责任与抱负。
这个认知如此清晰,如此理智,使得他之前每次面对墨兰时,那颗总是失控般悸动不已的心,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如同一池被冰封的春水,再不起波澜。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给他带来解脱,反而让他心底深处,泛起一丝莫名的、空落落的失落与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