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尚未完全透亮,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紫禁城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
辛者库的院落里早已响起了沉闷的劳作声,与远处宫廷的肃穆宁静格格不入。
明玉踏着微湿的石板路走来,身上那件长春宫宫女规制的浅碧色宫装,在这片以灰暗为主色调的地方显得格外扎眼。
她眉头微蹙,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更多的则是化不开的忧虑。
辛者库的管事林姑姑正叉着腰,指挥着几个粗使宫女搬运沉重的洗衣桶,眼角的余光瞥见明玉,精明的脸上立刻堆起了习惯性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哟,今儿是什么好日子,竟劳动明玉姑娘大驾光临?”
林姑姑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夸张的热情,“姑娘可是有什么要事吩咐?”
明玉心思单纯,并未听出她话语中的逢迎,只点点头,目光焦急地往院内搜寻:
“林姑姑,我找璎珞。有急事。”
见明玉说完后就眼巴巴看着她,林姑姑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想起宫里私下流传的关于明玉性子直率、不甚通晓人情世故的议论,又想到魏璎珞那个惹事生非的刺头,心底那点巴结的心思顿时凉了半截。
讨好般的笑容瞬间从她脸上消失,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下撇了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哦——找魏璎珞啊。”
林姑姑拖长了语调,语气明显淡了许多,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她这会儿正忙着呢。”
她目光在明玉焦急的脸上转了一圈,终究还是顾及对方是长春宫的人,不好太过为难,便懒洋洋地随手指了一下旁边一个正低头走路的宫女:
“你去,叫魏璎珞过来一趟。”
那宫女喏喏应了声,小跑着去了。
林姑姑甚至懒得再与明玉虚与委蛇,冷淡地撂下一句“那就请明玉姑娘在此稍等一会儿了”,便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继续她的监工去了。
明玉看着林姑姑骤然转变的态度和离去的背影,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心里颇有些纳闷:
这林姑姑怎么回事?方才还笑脸相迎,可下一刻好似变了个人,冷着脸就走了?
她素来不擅长揣度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觉得这管事姑姑阴阳怪气,好没道理。
她无所谓般撇了撇嘴,将这点不快抛在脑后。
她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跑去传话的宫女消失的方向,咬了咬唇,朝着那个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辛者库后院,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皂角和霉湿混合的气味。
一排排宫女正埋头在巨大的木盆前,用力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
水声、捶打声、偶尔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沉闷而压抑。
明玉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魏璎珞蹲在一个角落的木盆前,正用力搓洗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厚重布料。
她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一小截手臂在冰冷的水和寒风中冻得泛红,手指更是红肿不堪。
“璎珞!”
明玉心头一酸,忙小跑过去,也顾不上地上的污水,蹲下身,一把握住了魏璎珞那双浸在冷水里的手。
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握住了寒冰,让明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魏璎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下意识一颤,猛地抬起头。
多日的辛劳和内心的煎熬,让她原本明亮飞扬的眉眼染上了深深的疲惫,脸色也苍白了许多。
看到是明玉,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随即被一层淡漠所覆盖。
“明玉?”魏璎珞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疏离,“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璎珞,快,快和我回去瞧瞧皇后娘娘吧!”
明玉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声音因急切而带着哭腔:
“娘娘昨日昏迷后,夜里醒转了一次,但精神不好,脸色也难看得厉害!
我……我和尔晴姐姐怎么劝,娘娘都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肯说,药也只喝了几口……
我实在担心得紧,璎珞,娘娘往日最疼你了,你的话她或许肯听一听,你去劝劝娘娘,好不好?”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急切的话语中,魏璎珞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痛楚与决绝。
“我不去。”
魏璎珞猛地将自己的手从明玉温暖的手掌中抽了出来,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点水花。
她转过头,避开明玉难以置信的目光,侧脸线条紧绷而僵硬。
“为什么?!”
明玉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抬起眼,急切地去瞧魏璎珞的神色,试图从那张冷漠的脸上找到一丝往日的温情或玩笑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冰封的决然。
“璎珞,那是皇后娘娘啊!她如今病着,你怎么……”
“没有为什么…”
魏璎珞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仍蹲在地上的明玉,声音刻意拔高,带着冰冷:
“皇后娘娘既然已经下旨将我赶出了长春宫,打入辛者库为奴,那我魏璎珞就不再是长春宫的人了!
一个辛者库的罪奴,还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再踏进长春宫一步?
回去了又能做什么?徒惹人笑话吗?”
明玉被她这番冰冷绝情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也猛地站起身,一把扯住魏璎珞的袖子,声音因为极度的气愤和失望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魏璎珞,你……你怎能说出如此忘恩负义的话来!
皇后娘娘待你那般好,对你呵护备至!如今娘娘凤体欠安,你竟连去看一眼、劝一句都不愿意了吗?
娘娘……娘娘她真是白疼你了!”
说到最后,明玉的声音已带上了哽咽。
魏璎珞看着明玉眼睛里迅速积聚、闪烁欲坠的泪意,看着她因愤怒和伤心而涨红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疼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多想告诉明玉,她比任何人都担心娘娘,比任何人都想回到长春宫,守在娘娘身边。
可是她不能……
高贵妃、那突如其来的蝙蝠、娘娘惊险跌落……这件事绝非偶然。
她若想查明真相,为娘娘扫清威胁,就必须斩断与长春宫的明面联系,就必须在这辛者库里隐忍下去,才能让那些暗处的敌人放松警惕。
她不能连累长春宫,更不能让娘娘因她而再受任何非议或风险。
“你还有事吗?”魏璎珞强迫自己维持着面无表情,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如果只是来说这些的,那就请回吧。
我这里还有很多活儿要干,没空听你在这里……叙旧。”
说着,她用力,几乎是粗暴地,拂开了明玉紧紧拽着她衣袖的手。
明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推得向后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她看着魏璎珞那张毫无波澜、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脸,一颗炽热的心仿佛瞬间沉入了冰窖。
所有的担忧、焦急、不解,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彻底的失望和冰冷。
“好……”
明玉点了点头,声音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变得异常平静,却比之前的颤抖更让人心寒:
“魏璎珞,今日算我多事,是我……看错你了。”
她深深看了魏璎珞最后一眼,随即猛地转身,离开了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再也没有回头。
魏璎珞僵硬地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和追上去的冲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些若有若无的、窥探的目光,以及空气中隐隐传来的、幸灾乐祸的嘀嘀咕咕声。
她猛地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不远处那几个聚在一起、正对着她指指点点的宫女。
那几个宫女被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戾气吓了一跳,立刻如同受惊的麻雀般散开,嘴上却还不甘示弱地强作镇定,飘来几句零碎的嘲讽:
“神气什么……不过是个奴才……”
“就是,还以为自己是长春宫的红人呢……”
“谁看得上她那副清高样儿……”
魏璎珞听着这些话语,眼里是早已习惯的嘲讽和麻木。
她不再理会那些无聊的目光和议论,默默地重新蹲下身,将红肿不堪的双手再次浸入冰冷刺骨、散发着怪异气味的脏水中。
在不远处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阴影里,袁春望一直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到明玉离去,直到明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悄无声息地走到魏璎珞身边的石阶上坐下。
魏璎珞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依旧低着头,一遍遍地用力搓洗着手中的衣物。
唯有那过于用力的、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