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
寝殿内灯火通明,熏香袅袅。
皇帝弘历坐在软榻上,目光落在娴妃淑慎裸露的右肩处。
那里包裹着厚厚的白色细布,隐隐还能看到一丝渗出的淡黄色药渍。
伤口显然经过处理,但想象其下的皮肉之苦,弘历心里终究是有些不自在的愧疚与烦躁。
然而,目光触及娴妃那张因失血而略显苍白、却依旧努力维持着温婉笑容的脸庞。
回忆起在之前的混乱中,是她毫不犹豫地扑上前,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挡在了他与可能飞溅的铁水之间。
他心底那点因麻烦而产生的抵触与想要逃避的纠结,便被一股更强烈的愧疚与责任感激压了下去。
他沉声,将叶天士的诊断结果告知了娴妃,语气带着安抚:
“娴妃,太医已仔细查验过。
那灼伤你的铁水中……混入了极为污秽的‘金汁’。
此物歹毒,会使得伤口极难愈合,且易引发高热毒症,即便日后痊愈,恐怕……也会留下深重的疤痕。
朕已下令严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娴妃安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了然的冷光。
这一切本就在她预料与算计之中,那铁水中的“料”,甚至是她的人顺势而为,确保万无一失。
此刻,她脸上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对毁容或痛苦的恐惧,反而抬起眼,看向皇帝,唇角努力扬起一个虚弱却无比坚毅的弧度,声音轻柔而坚定:
“皇上洪福齐天,龙体安康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只要皇上安然无恙,莫说只是区区皮肉之苦,留一道疤痕,便是要了臣妾这条性命,臣妾也心甘情愿,绝无怨悔。”
她的目光澄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奉献,“能为皇上挡灾,是臣妾的福分。”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毫无作伪之态,将一个妃嫔对君王的赤胆忠心与痴恋仰慕,表达得淋漓尽致。
弘历本就因她“救驾”而心存愧疚,此刻见她如此深明大义,毫不顾惜自身,心中那点因高贵妃之事带来的阴霾仿佛被驱散了些,面上不禁流露出更深的动容与关切。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娴妃未受伤的左肩,语气是近日来少有的温和:
“娴妃之心,朕已知晓。
你好生养着,需要什么,尽管让内务府去办。
朕……会常来看你。”
娴妃适时地垂下眼帘,脸上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羞怯与满足的红晕,低低应了声:
“臣妾谢皇上关怀。”
一时间,承乾宫寝殿之内,烛影摇红,帝妃相望,气氛竟是前所未有的温馨与和谐。
……………
深秋,宫墙内的树叶片片转黄,在萧瑟的秋风中打着旋儿飘落。
高贵妃终究没能熬过身心的双重煎熬,在一个寂静的深夜于储秀宫薨逝。
曾经宠冠后宫、骄扬跋扈的鲜活生命,最终只化作史官笔下寥寥数语,和宫中人口中一声或真或假的唏嘘。
皇后富察·容音此时身孕已有五月,在叶天士的精心调理与长春宫上下的悉心照料下,胎象逐渐趋于稳固,腹部也已明显隆起。
她素来仁厚,虽与高贵妃生前不睦,但人死如灯灭,过往恩怨便也淡了。
本着中宫职责与一丝物伤其类的悲悯,她强撑着精神,重新接手六宫事务,亲自操持起高贵妃的丧仪,务求体面周全。
娴妃淑慎与纯妃苏氏从旁协助,二人皆以温婉恭顺着称,将一应琐碎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确实为皇后省却了不少心力。
表面看去,后宫在经历了一场风波后,似乎恢复了一种微妙的平静。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这日午后,皇后从外头回到长春宫,刚在暖榻上坐下不久,便觉腹中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痛,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苍白起来。
“娘娘,您怎么了?”
明玉最先发现不对劲,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连忙上前扶住皇后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迭声地急唤,“快!快去请叶天士!快去!”
殿内顿时一片忙乱。
尔晴闻声快步从偏殿赶来,看到皇后躺在床榻上,眉头紧紧蹙着,唇色发白,双手下意识地护着腹部,显然正承受着不小的痛苦。
她心头一凛,目光锐利地扫向惊慌失措的明玉,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明玉,皇后娘娘今日都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吃了什么,一桩一件说清楚了,此时任何细微之处都可能关乎娘娘和皇嗣安危……”
明玉被尔晴冷静的语气震慑,也知此刻不是慌乱的时候,她用力掐了自己手心一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回忆道:
“娘娘……娘娘今日先是去了储秀宫,亲自查看了贵妃娘娘百日丧仪的筹备情况,在那里待了约莫半个时辰,并未用任何茶点。
之后……之后便起驾去了承乾宫,与娴妃娘娘商议了些事务,因觉着有些饿了,便在承乾宫用了两块芙蓉糕,饮了半盏温热的杏仁茶,歇息了片刻便回来了。
其余的……再没有去别处,也没再做旁的了。”
她仔细想了想,肯定地摇了摇头。
储秀宫……承乾宫……芙蓉糕……尔晴眸光骤然一闪。
她正欲开口询问那点心的细节,却听得床榻上传来皇后虚弱却清晰的声音:
“不……绝不会是淑慎……”
容音微微睁开眼,面色虽苍白如纸,那双总是温柔似水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异常坚定的光芒。
“她……不会害本宫……”
话音未落,殿外已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略显尖锐的通报:
“皇上驾到——!”
只见皇帝弘历面色沉凝,大步流星地迈了进来,明黄色的龙袍带起一阵微风。
他身后跟着提着药箱、跑得气喘吁吁的叶天士。
“皇后如何了?”
弘历的目光先是落在皇后苍白痛苦的脸上,眼神一紧,随即对叶天士挥了挥手,示意他立刻上前诊治。
他的视线这才转向跪伏在地的尔晴和明玉,声音带着属于帝王的威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怎么回事?皇后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明玉心头发紧,连忙又将方才对尔晴说过的话,战战兢兢地当着皇上的面重复了一遍,不敢有丝毫遗漏。
弘历听完,眉头锁得更紧,目光锐利如鹰隼,立刻转向身后的李玉,沉声吩咐:
“去,立刻去承乾宫,将皇后今日用过的点心、茶饮,连同所用的器皿,一并取来查验!”
“嗻!”李玉不敢怠慢,躬身应了,转身就要疾步出去办差。
然而,他刚走到长春宫门口,却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
定睛一看,李玉忙不迭地止步躬身,语气带着惊讶:“娴妃娘娘?”
他赶紧又折返殿内,凑到皇帝身边,压低声音回禀:
“皇上,娴妃娘娘来了,就在殿外。”
弘历转眸望去,果然见娴妃淑慎正扶着珍儿的手,款款步入殿内。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未施过多粉黛,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焦急。
她先是向皇帝行了礼,随即目光便关切地投向床榻的方向,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响起:
“皇上,臣妾在承乾宫听闻皇后娘娘凤体不适,心中实在难安。
思前想后,娘娘今日只在臣妾宫中用了些茶点,臣妾唯恐是哪里出了差池,纵然心中坦荡,也绝不能置身事外。
故而特将娘娘今日用过的糕点原样取了一份前来,恳请皇上与太医明察,也好还臣妾一个清白,让皇后娘娘安心。”
她话语诚恳,姿态磊落,没有丝毫闪躲之意。
弘历见她神色坦然,主动前来,心中那点因明玉回话而升起的疑云便消散了大半。他抬了抬手,语气缓和了些:“先起来说话吧。”
“谢皇上。”
娴妃缓缓起身,从身后珍儿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剔红漆盘,上面放着的,正是几块与皇后今日在承乾宫所食用的芙蓉糕。
她轻轻将漆盘放在一旁的紫檀木高几上,“这便是臣妾宫中今日所做的芙蓉糕,臣妾自己也用过的。”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碟点心上,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
尔晴跪在地上,闻言微微抬起了头,目光飞快地扫过那碟芙蓉糕,又极快地垂下,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思量。
弘历的视线也在那碟点心上停留片刻,神色明显缓和了许多。
他正欲开口,目光却莫名地从点心上移开,转向了跪在一旁、恰好因抬头而露出一段纤细白皙脖颈的尔晴。
殿内光线明亮,她那截脖颈在宫装的映衬下,竟如同冬日覆雪的白梅枝干,莹润生光,无端地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美丽,格外勾人心魄。
娴妃似乎对皇帝这瞬间的走神毫无所觉,她的全部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皇后的安危上,她转向正在凝神诊脉的叶天士,语气充满关切地询问道:
“叶天士,皇后娘娘凤体究竟如何?可有大碍?”
此时,叶天士也已收回了诊脉的手,起身向皇帝躬身回禀,语气沉稳:
“回皇上,皇后娘娘脉象显示,乃是连日操劳,心神耗损过度,加之今日或许行走稍多,引得气血略有浮动,胎息因之不安。
并非中毒或其他外邪所致。
娘娘如今最需要的便是安心静养,切不可再耗费心神,劳累身体了。
待微臣开一副安胎宁神的方子,服下静养即可。”
听闻并非中毒,殿内紧张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弘历也收回了停留在尔晴身上的视线,轻咳一声,仿佛掩饰方才的失态,随即沉声下了决断:
“既如此,皇后便好好静养。
高贵妃的百日丧仪,一应事宜,便交由娴妃操办吧。”
他顿了顿,看向娴妃近日来瘦削的身体,补充道,“你的伤势未愈,也不宜过度劳累,便让纯妃从旁协助你。”
娴妃立刻恭敬地福身行礼,声音柔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臣妾遵旨。请皇上放心,臣妾必当竭尽全力,将贵妃的丧仪办理妥当,不负皇上信任。
臣妾的伤已无大碍,不敢因私废公。”
弘历点了点头,对娴妃深感满意。
尔晴始终安静地跪在原地,垂着眼眸,听着娴妃那如同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心中思绪翻涌。
她纤细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要抓住那一闪而逝、却又难以捕捉的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