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晴甫一踏出慎刑司那阴森的氛围,清冷的空气便涌入了肺腑,带来清凉之感。
她原想直接离开,然而目光掠过那道仍伫立在宫墙阴影下的挺拔身影时,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某些未尽的思量,某些关乎后续布局的考量,让她改变了主意。
她略一沉吟,终究还是移步,朝着傅恒所在的方向走去。
鞋底轻叩在冷硬的宫道上,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小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傅恒见她走来,原本晦暗的眼底似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丝微澜,又迅速归于沉寂。
他喉结微动,嗓音因一夜未眠而带着明显的沙哑:
“尔晴,昨晚你说……”
他停顿了一下,将那关乎皇帝意图、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内容省略在未尽之言中,转而问道,“……你会答应吗?”
他此刻的模样着实算不得好。
眼底泛着浓重的青黑,面色有些苍白,唇瓣干涸,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也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憔悴与疲惫。
想来昨夜必定是辗转反侧,未曾安枕。
尔晴冷眼瞧着,心底竟不合时宜地泛起一丝阴暗的揣度。
不知牢狱中的魏璎珞若是见了傅恒这副忧思过度的状态,是不是会以为傅恒是因担忧她所致。
她是否会心生怜惜,笃信他们之间未曾消散的“情意”?
傅恒见尔晴只是静静站着,目光游离,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心头不由得更沉了几分。
他忍不住再次出声,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与探寻,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害怕得到某个答案的惶恐:
“尔晴,你心里……对此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想知道她的态度,想知道她是否愿意屈从于皇权,还是……另有打算?
尔晴被他再次的追问唤回了神思。
她缓缓抬眸,对上他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唇角忽然牵起一抹极淡、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弧度。
“我心里想的……”
她重复着他的话,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玩味,复而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脆,却无端透着凉意,“这与你有何关系呢,富察大人?”
一句“富察大人”,瞬间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如同鸿沟天堑。
往日她这样称呼自己时,声音里往往是轻柔的,而如今……
听着她话里的冰冷,傅恒心中又是一痛。
眼底那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彻底熄灭,被浓重的失落覆盖。
他昨夜独坐至天明,脑海中反复思量的,竟大半是尔晴可能的抉择,以及……她若不愿,将面临的艰难处境。
依着他对皇上的了解,那是一位掌控欲极强的帝王,一旦流露出对某样事物或某个人的兴趣,便很难轻易放手。
尔晴若是不愿,她的前路,只怕会布满荆棘。
思及此,一种混杂着无力与担忧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垂下眸子,浓密的长睫遮掩住其中翻涌的痛苦与挣扎,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呓语:
“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这话脱口而出,带着尔晴未曾预料到的真诚。
尔晴蓦地一愣。
担心她?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浮现而来,这个名叫尔晴的女子,满怀憧憬地嫁入富察府,最初也曾得到富察老夫人的几分欢心。
可后来呢?
后来只因她以主母身份惩戒了一个试图爬床、心思不正的丫鬟,便惹得傅恒不悦,老夫人也转而对她冷眼相待。
在无数个清冷孤寂的深夜里,原主痴痴地盼望着丈夫的垂怜。
可傅恒的心呢?
他的心里装着长春宫,装着对姐姐的关怀……更深处,还装着那个与皇上牵扯不清的魏璎珞!
他的冷漠,他的忽视,就像一把钝刀子,日日夜夜,凌迟着原主的心,最终将她逼向了疯狂的深渊。
站在原主的视角来看,她的悲剧,傅恒的冷漠难道不是最重要的推手之一吗?
可现在,眼前这个傅恒,却用这样一种带着痛楚的眼神看着她,对她说“担心你”。
何其讽刺……
她只觉得一股为原主不值的悲凉与怒意隐隐在胸腔间冲撞。
他此刻的关心,在她来看,未免也太廉价了!
思及此,尔晴迅速收敛了心绪,面上的细微表情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她正了正神色,目光清凌凌地看向傅恒,语气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方才在牢房中,我已经将你移情于我的‘心思’,亲口告知了魏璎珞。”
她刻意加重了“心思”二字,带着明显的讥诮,
“至于我想做什么,或者想从这泥潭般的局面中得到什么,那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富察·傅恒,无半点干系。”
说罢,她不再去看傅恒脸上那骤然涌现的震惊、难以置信,决然地转过身。
衣裙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没有丝毫留恋地踏着秋日萧索的宫道,渐行渐远。
傅恒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耳边反复回响着尔晴那句“亲口告知了魏璎珞”。
她……她为何要如此?!
他几乎能想象到魏璎珞听到这番话时,会是何等的愤怒。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将他紧紧包裹,他沉默良久,袖中紧握的双拳,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扇象征着囚禁与痛苦的慎刑司大门,然而,下一瞬,他的视线却猛地顿住。
在那门边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人。
是袁春望。
他站在那里,悄无声息,像一条隐匿在暗处的毒蛇,不知已经窥探了多久。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傅恒此刻心乱如麻,满心都是尔晴丢下的那个“炸弹”,根本无暇也无意与这个心思叵测的太监有任何交流。
他蹙紧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厌烦,转身便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富察大人请留步。”
袁春望却快步追了上来,声音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与谦卑。
他微微弓着身子,脸上堆砌着恰到好处的沉重与担忧,仿佛有多么关切的事情要禀报。
“富察大人,”袁春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傅恒的神色,见他虽面色不豫,却并未立刻斥责,便壮着胆子接着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欲言又止,“奴才……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才在牢房中,尔晴姑娘对魏姑娘……说了好些话,其中不少是关乎大人您的,言辞之间,神色……神色间似乎对大人您,多有不满……”
傅恒本就心烦意乱,听到他这吞吞吐吐、明显意在挑拨的言辞,更是不耐,直接冷声打断:
“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袁春望被他打断,顿了一下,脸上迅速换上一种更为恳切的神情,仿佛全然是在为傅恒考虑:
“奴才人微言轻,本不该多嘴。
只是……奴才实在是不想看到大人与魏姑娘之间,因为一些旁人的闲言碎语,存下什么难以化解的误会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傅恒的反应。
“误会?”傅恒略一挑眉,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听不出喜怒,“我与她之间,能有什么误会?”
他顺着袁春望的话追问,想看他究竟所求为何。
袁春望心头一喜,以为傅恒听进了自己的话,正待再添油加醋几分。
下一刻却冷不防听到头顶传来傅恒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即便真有误会,那也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
傅恒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他所有伪善的表象,“与你一个辛者库的奴才,有何干系?”
话音未落,傅恒已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袁春望那副看似恭顺、实则眼底充满了势力算计与谄媚的模样,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
他猛地一甩衣袖,转身大步离去,将袁春望和他那些未尽的挑拨之语,彻底甩在了身后。
留在原地的袁春望,脸上的谦卑和担忧缓缓褪去,慢慢直起了身子。
他有些纳闷地挠了挠头,望着傅恒迅速远去的背影,满心不解。
怎么忽然就不想听了呢?
他丝毫不知,自己方才那瞬间的眼神变化和下意识流露出的算计,早已被傅恒瞧了个清清楚楚。
袁春望兀自懊恼了片刻,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森然的慎刑司大门,心底不由地涌上一股强烈的失望。
原指望着魏璎珞回到长春宫后,能借此想办法将他从那个暗无天日的辛者库里捞出去,摆脱那劳役之苦。
可谁能想到,这魏璎珞也是个不中用的,才脱困没多久,自己反倒又栽了进来,而且这次得罪的还是皇上,前路更是渺茫。
真是……白费了他之前的一番“投入”与“关照”。
看来,这步棋,怕是要落空了。
他阴沉着脸,转身,学着傅恒甩了下衣袖,往辛者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