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之上,容音微微怔住,眸中掠过一丝不解的涟漪。
她看着下方跪伏的尔晴,温和问道:
“圣旨是皇上所下,恩典亦是皇恩浩荡。
你……要谢本宫什么?”
尔晴缓缓抬起头,目光澄澈如水,直直地望向皇后,那眼神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看到人心里去。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奴婢谢的是,娘娘一直以来对奴婢的回护。
若非娘娘在皇上面前多方周旋,暗中庇佑,只怕皇上他……早已不顾一切,也不会等到今日,才予奴婢这份‘名正言顺’。”
她的话语在此处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无尽的余韵,仿佛看穿了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帝王心思与中宫苦心。
容音闻言,心头百味杂陈。
她没想到尔晴看得如此透彻,更没想到她会在此刻直言不讳。
一丝复杂的慰藉与更深沉的疲惫交织着涌上心头。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卸下部分重担后的释然,也带着对未来的隐忧:
“好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既已册封,便是正经的主子,这些话以后更不必再说。”
她挥了挥手,像是要拂开那些纷繁的思绪,语气转向平常,
“去延禧宫看看吧,内务府禀报,那里……很是华丽精致,想必合你心意。”
“是。”
尔晴应声,姿态优雅地站起身来。她微微垂首,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崭新的从容,“臣妾……告退。”
“臣妾”二字入耳,容音不由得又是一愣。
她凝视着尔晴翩然转身的背影,那脊梁挺得笔直,步履从容沉稳,不再是从前那个虽得体却总带着一丝恭谨依附姿态的长春宫大宫女,而是真正拥有了属于一宫主位的风仪与气度。
这转变如此迅速而自然,仿佛她骨子里早已蕴藏着这份尊贵,只待一个契机破土而出。
容音目送着她离去,直到那抹樱色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明亮的春光里,才缓缓收回目光,心底一片空茫。
殿内熏香袅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就在这时,侧殿的门帘被轻轻掀起,魏璎珞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脚步无声地走了进来。
她一眼便看见皇后独自坐在暖榻上,目光投向窗外不知名的远方,神色间是掩不住的怅然与失落,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许多精气神。
魏璎珞的心立刻揪紧了,涌起浓浓的担忧。
她自然也听闻了那道石破天惊的旨意,一个宫女,竟一跃成为宸嫔,这不仅是隆宠,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响亮地扇在了后宫所有妃嫔,尤其是皇后娘娘的脸上。
“娘娘……”
魏璎珞轻声唤道,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放在皇后手边的小几上。
容音被她的声音唤回神,转眸看向她。
见到魏璎珞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关切,她心中那片冰冷的失落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暖意,逐渐化开。
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像是要安抚对方,也像是要说服自己,转而问起最牵挂的人:
“本宫无事。永宁……她怎么样了?”
魏璎珞见皇后不愿多谈,便也顺着她的话回道,语气尽量放得轻松:
“娘娘放心,小公主睡得正香甜呢,奶嬷嬷在一旁守着,安稳得很。”
容音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茶盏,指尖传来的温热却似乎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她垂眸看着盏中沉浮的茶叶,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道:
“你去照顾永宁吧,本宫……有些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魏璎珞唇瓣动了动,满腹的安慰话语在喉间翻滚,却最终一个字也未能说出。
她看着皇后娘娘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哀伤,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她只得依言,恭敬地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满室的寂静重新还给皇后一人。
·······
光阴荏苒,如同指间流沙,悄然无声间,五年时光已倏忽而逝。
紫禁城的春秋几度轮回,琉璃瓦上的积雪化了又覆,庭苑中的花木谢了再开,唯有长春宫的氛围,日渐沉凝。
皇后容音的身子,在这五年里,如同被风霜逐渐侵蚀的玉璧,一点点失去了往日的光华与温润。
她愈发嗜睡,精神也大不如前,常常昏昏沉沉的,有时一睡便是五六个时辰,醒来后也是恹恹的,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愁云。
这一日,长春宫正殿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太医院的院判、院使及一众精干太医跪了满地,个个屏息凝神,额头紧贴冰凉的青砖,不敢抬头。
皇帝弘历负手立在凤榻前,面沉如水,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整个殿宇的空气都几乎凝固。
他的目光如利刃般射向跪在最前面的叶天士,声音冷得像是数九寒天的冰凌:
“叶天士!朕再问你最后一次,皇后之疾,就连你也……束手无策了吗?”
叶天士身子猛地一颤,深深伏下身去,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无奈与悲悯,哽咽道:
“皇上明鉴……臣……臣不敢隐瞒。
皇后娘娘此乃沉疴旧疾,郁结于心,乃多年心病积累所致,非金石汤药所能速效驱除。
如今……如今五脏俱损,气血已衰,已是……已是油尽灯枯之兆,臣……回天乏术啊!”
“回天乏术”四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弘历的心口。
他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猛地转头看向榻上。
锦被之下,容音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融化的冰雪。
一股尖锐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瞬间席卷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李玉会意,连忙示意众太医悄声退下。
转眼间,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悲伤与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容音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她看到了守在床边,紧握着她手的弘历,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沉痛与憔悴,让她心头一酸。
“皇上……” 她开口,声音细弱游丝,却依旧带着对他的关切,“您……一直在这里?”
“皇后,你醒了……”
弘历连忙俯身,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逐渐流逝的生命力。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压抑的痛苦。
容音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抹极其轻微的笑容,那笑容虚弱得让人心疼:
“皇上,不要……不要为臣妾伤心。
生死有命,臣妾……心里是明白的。”
弘历低下头,紧咬着牙关,生怕一开口,那汹涌的情绪便会决堤。
他只是更紧地回握住她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皇上,” 容音缓了口气,积蓄着微弱的力量,回握住他的手,虽吃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臣妾……有些事,想求皇上。”
“你说,” 弘历立刻应道,声音带着急切的承诺,“无论何事,朕都答应你。”
容音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清明,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待臣妾去后,皇上……万不可……立宸贵妃为继后。”
弘历神色猛地一怔,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不解。
“皇后?这是为何?” 他下意识地问道。
容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缓缓说着,气息愈发微弱:
“第二件是……永宁……臣妾的永宁,还那么小……
臣妾恳求皇上,将她交给宸贵妃抚养。
臣妾相信……尔晴她,会真心待永宁好,会好好将她……教养成人。”
这番话让弘历更加困惑。
皇后既不愿尔晴登上后位,为何又愿意将视若性命的幼女托付给她?
这其中的矛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见弘历只是凝望着自己,迟迟不语,容音心中焦急起来,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也愈发难看。
弘历见状,连忙俯身安抚,连声道:
“朕答应你,皇后,朕答应你!
朕不会立尔晴为继后,朕也会下旨,将永宁交由她抚养……”
听到他郑重的承诺,容音紧绷的心弦这才松弛下来,唇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弱的弧度,仿佛了却了一桩极大的心事。
她歇了片刻,用尽最后的气力,说道:
“还有……璎珞。
臣妾知道,皇上不喜……不喜臣妾屡次护下璎珞,但臣妾……还是这样做了。
臣妾最后……求皇上一次,放过她吧。
让她……去圆明园,远离这是非之地,求皇上……留她一条性命,让她……平安终老。”
对于魏璎珞,弘历早已不如当初那般必欲除之而后快。
这些年来,魏璎珞对皇后忠心不二,悉心照料,日夜不离,那份赤诚,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弭了他大半的杀意。
此刻听皇后提起,他毫不犹豫地应承:
“区区一个宫女,朕答应你便是。
皇后,朕只希望你好起来,朕……”
“臣妾……一直放不下永琏……”
容音打断他,声音愈发飘忽,目光也开始涣散,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地方,“皇上……不要怨臣妾……一直沉浸在丧子之痛里,走不出来……”
弘历摇头,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片冰凉:
“没有,朕从来没有厌弃,朕只是……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你为何将心事重重埋藏,不明白我们为何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后面的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而容音,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在他的臂弯中,缓缓阖上了眼睛,沉沉入睡。
奇异的是,她那总是微蹙的眉宇,此刻竟缓缓舒展开来,那萦绕多年的忧愁,仿佛终于随着她渐弱的呼吸,一点点淡去、消散了。
似乎是因为了却了心中所有惦念的大事,放下了最后的牵挂。
在一个雪花静静飘落的除夕之夜,当紫禁城内外响起辞旧迎新的钟鼓之声时,皇后富察·容音,在长春宫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凤驭上宾。
消息传出,举国哀痛。
紫禁城的红墙黄瓦,一夜之间尽染缟素。
那个温婉娴静、母仪天下的女子,终究将她的生命,定格在了这个本应团圆欢庆的夜晚。
只留下无尽的追思与遗憾,在寒冷的夜风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