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太后所居的宫殿,殿外却不似往日那般宫人肃立、透着庄重安宁的气息。
只见几名侍女垂手侍立在廊下,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和谨慎。
见马湘云到来,一名身着浅碧色宫装、看似掌事的大宫女连忙迎上前,敛衽行礼,声音放得极轻:
“奴婢给太子妃请安。
太后娘娘今日晨起略感不适,身子有些爽,已召了太医前来诊视,吩咐了今日需静养,暂不见客。”
马湘云闻言,那双妩媚的眸子瞬间漾满了恰到好处的担忧,柳眉微蹙,上前一步,语气急切而真诚:
“母后身子不适?
严不严重?
如今可好些了?
服过药了吗?”
一连串的问话如同珠玉落盘,充分彰显了她作为儿媳的焦灼与关切。
那宫女见她如此情状,忙宽慰道:
“太子妃切勿过度忧心,太医看过了,说是偶感风寒,静养几日便好。
太后娘娘凤体并无大碍。”
“这怎能不让我担心?”
马湘云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嗔怪与不满,“母后凤体安康乃是国本,便是小小风寒也大意不得。
快,带我进去瞧瞧母后,不亲眼见到母后安好,我这心里实在难安。”
她说着,便要往内殿走去,姿态自然,仿佛只是出于纯粹的孝心,并无他念。
那宫女见她如此坚持,且话语间对太后的关切不似作伪,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阻拦显得有些生硬和疏远,连忙告罪:
“是奴婢嘴笨,不会说话,太子妃对太后娘娘一片纯孝,天地可鉴,奴婢岂敢阻拦。
太子妃请随奴婢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亲自上前,为马湘云掀开那悬挂在殿门处的、以金线绣着万寿无疆纹样的厚缎门帘,躬身迎她入内。
内殿里弥漫着淡淡的、清心宁神的药香与安息香混合的气息。
太后戴春荣半倚在铺着柔软貂裘的凤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虽面带些许倦容,但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却依旧锐利有神。
殿外的对话,她早已听得一清二楚。
此刻见到马湘云步履匆匆、面带忧色地走进来,她眼角眉梢不禁染上了一层和蔼的笑意。
那是一种对晚辈恰到好处的慈爱,亦夹杂着一丝对这份“孝心”的受用。
“云儿来了。”
太后的声音带着些许病中的沙哑,却依旧不失威严。
马湘云快步走到榻边,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太后的气色,这才小心翼翼地坐在榻边,语气带着娇嗔:
“母后,您身子一向康健,朗朗如日月之恒,怎么忽然就染了风寒?
定是底下伺候的人不经心,让您着了凉。
回头儿媳定要好好说说他们。”
太后戴春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在她那张写满“担忧”的脸上停留片刻,眼中的慈和之色更浓:
“不过是年纪大了,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一点风吹草动就扛不住了。
不比你们年轻人……哀家没事,倒是你,能有这份心,时时惦记着哀家。
哀家这心里啊,就比喝了什么仙露琼浆都舒坦,哪里还有不好的。”
马湘云对于这个略显敷衍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她微微撅起唇,像个担忧母亲的小女孩,继续絮絮叨叨地叮嘱:
“母后,话不能这么说。
这几日天气反复,最是寒凉的时候。
虽是风寒,可也要小心保养才是。
药要按时喝,炭火也要烧得足些,万万不能再劳神了。”
她言语恳切,神情专注,仿佛太后的健康是天底下头等重要的大事。
戴春荣被她这副模样逗得轻笑一声,那笑声带着些许看透世事的沧桑与豁达:
“哀家晓得。
不过是老了,这身子骨不由人罢了。
往后啊,这北汉的江山,千钧重担,终究还是要靠连城,还有你,你们夫妻二人同心,共同操持才是。”
她的话语看似随意,目光却若有深意地落在马湘云脸上,捕捉着她最细微的反应。
马湘云闻言,浑身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抬起眼眸,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无措,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重托砸得有些懵了:
“母后?您……您何出此言……?”
戴春荣将她那一瞬间的僵硬与愕然尽收眼底,心中某种疑虑似乎稍稍散去。
她再次拍了拍马湘云的手,语气转为安抚,带着仿佛看淡一切的淡然:
“好了,莫要多想,哀家不过是病了,容易胡思乱想,随口说说罢了。
不过,这北汉的天,还得你们年轻人去撑。”
马湘云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绽开明媚依赖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凝重只是错觉。
她甚至亲昵地将脑袋轻轻靠在太后的膝上,声音软糯:
“母后一定要长命百岁,好好的才行。
儿媳还年轻,不懂事,还想多赖着母后,让母后多疼儿媳几年呢。”
她仰起脸,一双清澈的杏眼里盛满了孺慕与真诚,那毫无杂质的情感流露,竟让一向铁腕强势的戴春荣一时语塞。
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暖意,终究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伸手轻轻抚了抚她如云的鬓发。
又在殿内陪着太后说了一会儿闲话,亲自伺候太后用了汤药,看着太后面露倦色,马湘云才适时地告退出来。
待从那暖香萦绕、却暗藏机锋的宫殿走出,踏入外面昏沉寒冷的天光下。
马湘云脸上那娇憨依赖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层隐隐的凝重。
她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旋即消散。
回寝宫的路上,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绿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子的神色,见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思,与方才在太后面前判若两人,心中不由惴惴。
她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主子,您从太后宫里出来,脸色就不太好……
方才太后娘娘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隐约觉得那话很重要,却参不透其中的玄机。
一直沉默护卫在侧的张之程,虽然恪守规矩守在殿外,并未听闻内殿对话,但他敏锐地察觉到马湘云出来时状态不对,周身的气息便沉郁了几分。
此刻他的目光也带着询问与不易察觉的担忧,落在了她的侧脸上。
马湘云脚步未停,目光望着前方宫道尽头模糊的殿宇轮廓,声音幽冷,如同这冬日寒风,瞬间刮散了所有伪装:
“太后……这是准备放权了。
要将这北汉的江山,真正交到刘连城手上了。”
“啊?”
绿翘惊得轻呼一声,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她歪着头想了想,反而露出一丝喜色,
“这……这不是好事吗?太后娘娘还说要让您和太子殿下共同操持呢!
这说明太后娘娘看重主子您啊!”
张之程却是眸光骤然一深,他瞬间就明白了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看向马湘云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恍然。
太后要让权了?!
这意味着汉宫即将易主,意味着朝局将迎来巨变,更意味着……
眼前这位太子妃的处境,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马湘云对绿翘天真乐观的疑问报以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与冰凉的嗤笑。
她没有直接回答绿翘,反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张之程,那眼神锐利如刀,直刺他心底:
“张之程,你跟在太子身边时日不短。
你该比谁都清楚,若是刘连城彻底掌权,再无太后制衡,他会如何处置我这个……
他本就不想要,甚至可能碍着他迎接‘心上人’的太子妃吗?”
张之程默然。
他的眉头紧紧锁住,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也不敢细想。
但他深知太子殿下对那位楚国公主的执念,也清楚殿下对眼前这位太子妃的复杂心结与隐隐的忌惮。
答案,几乎是不言而喻。
绿翘听着主子这般直白的话,再看到张之程那默认般的神情,心里猛地一个咯噔,脸色瞬间白了三分,声音带着颤抖与不可置信:
“主子……不会的!
我们背后还有楚国,太子殿下他……他怎么会……”
“楚国?”
马湘云唇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愈发明显,眼神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两国盟约,听起来牢不可破,可终究要看掌权者是否愿意遵守。
更何况,我并非他刘连城心中属意的那个楚国公主。”
她脑海中掠过原主残留的记忆与执念,语气更添一分冰冷,
“他能接受这桩婚事,不过是碍于当时楚国势大,以及太后威势,不好立刻翻脸罢了。
一旦他大权在握,羽翼丰满,你以为他还会继续忍让?
还会留着我这个碍眼的‘摆设’吗?”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一字一句砸在绿翘和张之程的心上,将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揭开。
绿翘吓得噤若寒蝉,再不敢有丝毫侥幸。
马湘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那彻骨的寒意吸入肺腑,化为决断的力量。
她清楚地知道,不能再等了,温水煮青蛙,最终只有死路一条。
“绿翘,”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回去之后,立刻悄悄收拾行装,不必太多,只拣最紧要的金银细软,轻便衣物。
我们明日就走。”
绿翘此刻再无异议,连忙点头,声音虽还带着颤,却异常坚定:
“是!主子放心,奴婢一定办妥!
定要多带些金银,主子您金枝玉叶,便是……便是离开了这里,也绝不能受苦!”
马湘云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说得不错……”
一旁的张之程却是愕然当场。
他虽然猜到马湘云可能会有动作,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果决,如此之急!
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不可!太子妃,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殿下他……他早已派人……”
他说到这里,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骤然闭嘴,面色变得极其纠结为难,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马湘云却仿佛早已料到,她停下脚步,转过身,仰头看着他。
唇角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轻笑,替他说出了未尽之语:
“他派人暗中盯着我,是么?
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确保我这只笼中鸟,飞不出他的掌心。”
张之程默然,垂眸不语,紧抿的唇线却证实了她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