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清冷的银辉透过客栈窗棂上的薄纸,在地面洒下一片斑驳。
客栈二楼的天字号房内,烛火摇曳,驱散了些许冬夜的寒意。
张之程端着刚从厨房取来还冒着热气的简单饭食,轻轻推开房门。
一股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与水汽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他脚步微微一顿,视线越过房间中央那架绘着水墨山水的屏风,只听其后传来细微的、撩动人心的“哗哗”水声。
他眸色微深,随即神色如常地反手合拢房门,将手中的木制托盘轻轻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
碗碟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朝着屏风的方向,声音不自觉地放得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缱绻:
“姝儿?洗好了吗?先用些饭菜吧。”
“嗯……”
屏风后传来一声慵懒至极的回应,尾音拖长,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紧接着,是水波荡漾的声音,以及布帛摩擦的窸窣声响。
片刻,马湘云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一头乌黑润泽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身后,发梢还滴着水珠,将她肩头那件随意裹着的、厚实银灰色狐裘大氅洇湿了一小片。
她仅用那宽大的袍子草草擦拭过,莹润如玉的脸颊被热水蒸腾出艳丽的桃红色,眉眼间尽是洗去风尘后的松弛与倦怠。
那双眸子却因水汽的浸润,显得愈发妩媚勾人。
张之程见她又是这般不拘小节、几乎是半裸着就走了出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并非不悦,而是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混合着担忧与纵容的无奈。
他放下正准备摆开的碗筷,极其自然地伸手取过一旁搭在椅背上的干净里衣和外衫。
走到她身边,动作熟稔地替她拢好大氅,又细致地帮她将手臂套进柔软的衣袖中。
“虽是房内燃了炭盆,也需仔细着了风寒。”
他低声说着,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温润滑腻的肌肤,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
“先吃些东西暖暖胃,等会儿再好生歇息。”
马湘云任由他伺候着,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桌上那几样简单的菜色。
一碟清炒时蔬,一碗飘着零星油花的鸡汤,并一碗粳米饭。
她兴致缺缺地撇了撇嘴,连日奔波和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疲惫便汹涌而来。
“不想吃……没胃口。”
她嘟囔着,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困意,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软软地歪倒,精准地陷进张之程坚实温暖的怀抱里。
将头靠在他颈窝处,寻求着慰藉与支撑。
张之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依赖撞得心头一软,顺势坐在榻边。
温香软玉满怀,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清新的气息和沐浴后独特的体香,方才那点因外界潜在危险而绷紧的神经,也不由得松弛了几分。
他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防止她滑落,另一只手抬起,想轻轻拂开她颊边湿润的发丝,正欲开口再劝……
“砰——!”
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
厚重的木门撞在墙壁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冷风裹挟着杀气瞬间灌入温暖的室内,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光影乱颤。
张之程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反应,揽着马湘云的手臂一紧。
身体已然如猎豹般蓄势待发,目光锐利地射向桌上放置的佩刀。
然而,他的动作快,来人的动作更快!
一道冰冷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然精准地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剑尖传来的森然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
持剑之人,身形挺拔,脸上覆盖着一副做工精致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难测、此刻正饶有兴味打量着他怀中的女子。
原本昏昏欲睡的马湘云,被这巨大的动静和瞬间弥漫开的杀气惊得睁开了迷蒙的双眼。
她似乎并未被颈项间的利剑吓到,目光先是落在张之程紧绷的下颌线和那柄泛着幽光的剑上。
随即,便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探究地,迎上了那双面具后的眼睛。
孟祁佑看着眼前这一幕。
女子衣衫不整,发丝濡湿,娇慵地缩在男人怀里,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番亲密。
然而,与这旖旎场景格格不入的,是她那双过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与审视的眼眸。
饶是见惯美色的他,眼底也不由得划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惊艳。
此女之姿容,确属绝色,更难得的是这份临危不乱的气度。
“阁下是何人?意欲何为?”
张之程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因剑刃压迫而显得有些沙哑。
他不动声色地试图用宽大的衣袖遮挡住马湘云的面容,将她更紧地护在怀里。
孟祁佑闻言,透过面具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压迫:
“不必紧张。
只是请二位随我走一趟罢了。”
他话音未落,楼梯处便传来一阵训练有素、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显然楼下已被彻底包围。
一队甲胄分明、手持利刃的兵士已然鱼贯上楼,堵死了所有可能逃脱的路径,彻底打消了张之程想要冒险一搏的念头。
就在这时,被张之程护着的马湘云,却忽然动了。
她轻轻推开了张之程试图遮挡的手臂,缓缓站起身。
动作间,裹着的大氅微微散开,露出其下素色的寝衣和一段优美脆弱的脖颈。
她却浑不在意那几乎要碰到她肌肤的冰冷剑尖。
甚至,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如同拂去灰尘般,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轻描淡写,轻轻将那致命的剑刃拨开了一寸。
然后,她抬起眼眸,直视着面具后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
红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
“久闻蜀国待客之道热情周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不知……蜀国皇帝陛下亲自率兵,‘请’客的方式,竟是如此别具一格吗?”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连那些肃杀的兵士,呼吸都似乎为之一滞。
孟祁佑眸光骤然一凛,如同寒冰炸裂。
他先是飞快地瞥了一眼已被两名兵士反剪双臂、捆绑结实按在地上的张之程,见对方脸上同样带着震惊与困惑。
这才重新将目光聚焦回眼前这个处变不惊、甚至带着几分挑衅意味的女子身上。
银色面具下,他眉头微挑,那双本就上扬的桃花眼,此刻因惊诧与玩味而微微眯起,不经意间流泻出几分莫测的风情与危险。
“哦?”他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这位姑娘……倒是好眼力。
却不知,你是如何认出孤的身份的?”
“哼……”马湘云从鼻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冷哼,那双妩媚的凤眸中满是不屑与了然,
“何必明知故问?
你兴师动众,深夜围堵,难不成……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孟祁佑被她这话噎得一滞。
他确实已查明了她的来历,但此刻被她如此反问,倒显得他方才的试探有些多余了。
他适时地收回了手中的利剑,剑尖垂下,却并未归鞘,仿佛随时可能再次扬起。
他不再看马湘云,转而对着身旁的兵士头领沉声吩咐:
“将这人押入天牢,严加看管,没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
两名兵士得令,立刻粗暴地将张之程从地上拖拽起来。
“姝儿!”
张之程目眦欲裂,挣扎着看向马湘云,眼中满是焦灼。
然而,孟祁佑已不再给他机会。
他上前一步,出手如电,一把钳住了马湘云纤细的手臂。
他的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指节甚至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暗哑的、仿佛毒蛇缠绕般的亲密:
“现在,随孤走一趟吧……
我们好好聊聊,来自北汉的……太子妃殿下。”
马湘云吃痛,蹙了蹙眉,正想挣脱他的钳制,却在动作到一半时,脑海中灵光一闪,骤然停止了挣扎。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孟祁佑,语气急促却清晰:
“等等!你想要带我去哪里都可以,但是,不许伤害他!”
她指向被兵士押解着的张之程,
“你若动他分毫,我保证,你想要的什么也得不到。”
孟祁佑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而诡异:
“哦?不许伤害他?
你如今自身难保,又以什么作为筹码,来与孤谈条件呢?”
他的语调里并没有明显的轻视,反而带着一种刻意的、引导猎物步入陷阱的耐心,
“一个……叛离了北汉,如今又落入孤手中的……前太子妃?”
“姝儿!不要答应他任何事!”
张之程见状,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喊道。
然而,马湘云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不仅让张之程瞬间噤声,满脸震惊,更是让孟祁佑钳制着她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
“你,难道不想让马馥雅,重新回到你的身边吗?”
张之程彻底愣住了,他完全不明白,姝儿为何会在此刻提起那个远在北汉的侧妃。
而孟祁佑,虽然没有立刻回应,但那瞬间紊乱的呼吸和骤然深邃、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已然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马湘云紧紧盯着他面具后那双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如今现实与原剧情严重不符……
蜀国与北汉并未正式开战,孟祁佑也并未被北汉擒获……
那么,马馥雅,她究竟是为什么,才会心甘情愿地、甚至是主动地,远赴北汉,去做刘连城的侧妃?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孟祁佑那张被面具遮盖的脸上逡巡。
试图穿透那层冰冷的金属,看清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与谋划。
孟祁佑沉默着,眸光在烛火映照下幽暗难明,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紧紧盯着马湘云,那目光中充满了审视、探究,以及一丝被触及心中秘密的凛冽杀意。
房间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冰冷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