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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牛山,黑风寨聚义厅。
松明火把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将厅内众人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粗糙的石壁上,气氛凝重得如同山岳压顶,连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滞涩。深秋山间的寒意透过石缝渗入,却压不住众人心头的燥热与沉重。
夜枭带回来的情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众人心上。
“将军,军师,诸位兄弟,”夜枭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李永福主力已全数抵达襄城,与贺彪前锋合营。营盘…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人头,望不到边的帐篷,刀枪的反光像河里的鱼鳞!人马,怕不下五千之数!光是运炮的车就排成了长龙,小的亲眼所见,小佛郎机炮不下十门!虎蹲炮…起码二十多门!那阵仗…比禹州郑嘉栋那次,还要吓人!”
“五千多人…还有这么多炮…”屠三疤倒吸一口凉气,饶是他胆大包天,此刻也感觉喉咙发干,蒲扇大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厅内其他将领,孙铁骨眉头拧成了川字,王虎紧抿着嘴唇,王二牛眼神锐利却难掩凝重,一股巨大的压力弥漫开来。
陈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目光如电般射向孙铁骨:“孙大哥,咱们的命根子,那些改好的火枪,都到位了吗?弟兄们用得顺手了?”
孙铁骨挺直腰板,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临战的亢奋:
“将军放心!铁臂师傅带着匠作坊的兄弟们,这几个月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按您的法子,枪管用的都是上好的闽铁,千锤百炼,厚薄匀称,内膛用精钢锥子硬是拉出了您说的那‘浅螺旋纹路’!装药用特制的定量铜勺,火药都筛成了均匀的小颗粒,威力大,烟小,打得准!最要紧的是,咱们训练有一段时间了,还没炸膛的事出现。如今五十五杆宝贝疙瘩,全部分下去了!”
他语速加快,带着自豪,“一营守一线天,那是硬骨头,分到了四十五杆!二牛兄弟守鹰嘴岩,王虎兄弟守野狼峪,各分五杆!试枪的兄弟回来都说,八十步内,指东不打西!官军那些破铜烂铁,给咱们提鞋都不配!这玩意儿,就是给官军准备的催命符!”
旁边的张铁臂连忙接口,黝黑的脸上满是敬佩,甚至有些激动:“全是将军的指点!自从将军让我们刻的那个什么...膛线,现在打出来的子弹,打得又直又远!颗粒火药烧得透,劲儿足!定量装药,不多不少刚刚好!没有将军的法子,咱们就是把铁烧红了也打不出这样的神兵!官军的火铳是索命鬼,咱们的,是专索官军狗命的阎王爷!”
陈远重重地点了点头,改良火铳是他对抗官军人海的最大底气。数量虽少,但在预设的险要隘口,配合滚木礌石,足以形成死亡火力网。他心中的焦虑被一股狠厉取代。“好!有这利器在手,我山寨就多了一分胜算!说说各处的布置,粮秣器械,都齐备了吗?”
孙铁骨率先开口,声音洪亮,条理清晰:“一线天,末将亲自坐镇!一营四百五十战兵,一个不少!另调了手脚麻利的流民青壮四百人,专司搬运滚木礌石、箭矢火药!五门虎蹲炮,架在预设的隐蔽炮位上,炮口对着谷口!四十五杆火枪,全部分配给了眼神好、手稳的老兄弟!滚木,礌石堆得跟小山似的,管够!官军想从一线天过,先问问咱们的石头和铅子答不答应!”
王虎紧接着道:“野狼峪的战斗准备也做得很好!二营一百五十战兵已就位!流民青壮一百人,力气大的都去帮着垒石头了!五杆火枪也分下去了。滚木礌石备得足足的,那地方坡陡,滚下去够官军喝一壶的!”
王二牛沉稳地补充:“鹰嘴岩的情况也差不多。带的一百战兵,还有两百流民青壮,都已准备好了。主要就是往下砸东西。五杆火枪也安排好了。地形我看过,滚木礌石下去,那效果绝对最好!”
陈远目光灼灼地扫过众将因战意而微微发红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煽动性:
“兄弟们!官军来了!五千之众,火炮如林,黑云压城!怕不怕?”
厅内一片沉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我知道,有人心里打鼓!但别忘了,我们脚下是伏牛山!是天赐的屏障!我们身后,是加固的铜墙铁壁!我们手里,是能让官军鬼哭狼嚎的滚木礌石,是比他们强百倍的火枪!还有,”他猛地一指众将,“是你们这些跟着老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好兄弟!”
他声音高亢:“只要顶住!只要打疼了李永福!打残了他的爪牙!这一仗之后,整个河南,将再无人敢小觑我黑风寨!伏牛山内外,就是我们说了算!粮食,女人,土地,唾手可得!是当一辈子流寇,还是做一方豪强,就在这次与官兵的一战了!”
“死战!不退!”
“干翻官军!黑风寨万胜!”
巨大的压力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战意!每一个将领眼中都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好!各就各位!”陈远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孙大哥、二牛、王虎,立刻返回防区!铁柱!”
“在!”陈铁柱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你的亲兵营,是老子最后的家底,最锋利的刀!给我养足了精神,擦亮了刀枪!随时听老子号令,哪里窟窿捅大了,就给老子堵哪里!老子亲自带着你们上!”
“是!将军!亲兵营九十兄弟,随时效死!”陈铁柱抱拳怒吼。
“得令!”孙铁骨、王二牛、王虎齐声应和,带着一身杀气,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聚义厅,身影迅速融入门外的黑暗。
陈远带着孔林节和陈铁柱,再次前往三个隘口进行最后的巡视。冰冷的山风呜咽着穿过峡谷,卷起枯叶盘旋。工事坚固如铁,滚木礌石堆积如山,箭矢捆捆码放整齐。士兵们沉默地检查着武器,脸上虽有紧张,但更多的是被激励起来的凶狠和决绝。
在一线天一处背风的掩体后,火光摇曳。几名士兵挤在一起,气氛压抑。
“...官军...官军那么多人,还有大炮...咱们...咱们这点人真能顶住吗?”一个新兵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岩石。
“闭嘴!”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什长压低声音呵斥,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卵蛋吓缩了?看看这鬼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官军来多少都是给阎王爷送人头的!咱们兄弟披着甲,拿着刀,还有...”他顿了一下,似乎想找个更有力的说辞,“...还有地利!怕个鸟!多想想怎么砍官军的脑袋换赏钱!”
新兵脸色发白,抿紧了嘴唇不敢再言。旁边另一个士兵也咽了口唾沫,眼神飘向幽深的谷口,充满了不安。
就在这紧张的氛围边缘,一个身影半跪在稍暗处,似乎与周围的焦虑格格不入。他背对着人群,极其专注。微弱的火光勾勒出他沉稳的轮廓。他一遍又一遍,用浸了油的软布,细致地擦拭着手中一杆明显更长、更显精悍的火枪。
其动作轻柔而熟练,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枪管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幽光,他偶尔用手指轻轻摩挲过枪身,眼神专注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对即将到来的杀戮的沉稳信心。他身边另外两三个同样持着这种特殊火枪的同伴,也沉默地做着最后的检查或闭目养神,神情相对镇定,仿佛握着的不是武器,而是必胜的凭仗。
擦拭完毕,他缓缓站起身,没有理会身边新兵的惶恐和老兵的呵斥。目光沉静地越过身前垒砌的冰冷石墙,投向一线天那幽深狭窄、仿佛巨兽张开的咽喉般的谷口。
深秋的山风在那里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卷起枯叶和沙尘。谷口之外,是即将汹涌而来的滔天血浪。而他和他手中这把沉默的利器,如同蛰伏的毒蛇,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刻。他握紧了枪托,指节稳定,没有丝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