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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义堂内,气氛庄重而带着一丝无形的压力。
巨大的“义薄云天”匾额高悬堂上,在透过高窗的光线下熠熠生辉。陈远身着那件自封游击将军后特制的、以缴获官军高级将领甲胄为蓝本改制、更显精悍利落的“将军服”,端坐于长桌上首的主位,脸上带着温和却让人看不透深浅的微笑。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刚刚被带上堂的赵文弼身上。
赵文弼一踏入这气象森严的聚义堂,心脏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自镇定,目光快速扫过堂上诸人:
右手边首位: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巨汉!膀大腰圆,胳膊粗得堪比常人大腿,黝黑的脸膛上横肉虬结,一双环眼瞪得像铜铃,目光凶狠如择人而噬的猛虎,正死死盯着自己,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他撕碎!正是亲兵营哨长陈铁柱。他双手抱胸,腰间别着两柄短柄铁斧,斧刃寒光闪烁,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右手边次位: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面容清癯、眼神透着睿智与沉静的年轻文士,正是军师兼后勤副总管孔林节。他手边放着一卷摊开的册子,神色平静,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
右手边第三位: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穿着粗布短褂的老汉,正是后勤总管赵老头。他旁若无人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浓烈的劣质烟叶味在堂内弥漫,熏得赵文弼喉咙发痒。赵老头眯着眼,浑浊的目光似乎没焦点,但那偶尔扫过来的眼神,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精明。
左手边首位:一位身形挺拔、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将领,身着一套擦得锃亮的皮甲,腰悬长刀,正是第一营把总孙铁骨。他双手按在膝盖上,坐姿如松,浑身散发着百战老兵的沉稳与杀气,目光冷冷地审视着赵文弼,如同在评估一件武器的价值。
左手边次位:一位年轻一些、但气势同样彪悍的将领,正是第二营把总王虎。他脸上还带着昨日激战留下的疲惫和一道浅浅的血痕,此刻嘴角却挂着毫不掩饰的、带着嘲讽和野性的笑容,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赵文弼,仿佛在看一个有趣的猎物。
左手边第三位:另一位壮硕的将领,第一营副把总王二牛。他脸上带着笑容,但眼神同样锐利,好奇地打量着赵文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这六人如同六尊煞神,或凶悍、或沉静、或沧桑、或锐利、或桀骜,无形的压力汇聚成一股洪流,几乎将站在堂中的赵文弼冲垮。他感觉双腿有些发软,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赵师爷,一路辛苦。”
陈远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如同春风拂过冰面,却让赵文弼更加紧张。他指了指长桌对面预留的位置:
“请坐。”
赵文弼强自挤出一个笑容,依言小心翼翼地坐下,屁股只敢挨着半边椅子。
他刚坐下,王虎那带着戏谑的粗豪声音就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李大帅的师爷吗?怎么着,昨天刚输了一场,今天就急着派你过来…是打算递降书顺表了?”
话音一落,堂上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王二牛更是咧嘴笑出声,陈铁柱则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满是不屑。
赵文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试图维持住“天朝上使”的体面,清了清嗓子,用尽量矜持傲气的语调开口:
“陈将军说笑了。本师爷今日前来,乃是奉我家大帅之命,特来向陈将军及诸位头领,传达天大的喜讯!”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想看到他们期待的表情,却只看到一片冷漠和嘲讽。
“朝廷!天恩浩荡!”
赵文弼提高了音量,试图营造庄重感,
“陛下圣心仁德,念尔等虽行差踏错,聚啸山林,然本为良善,迫于天灾饥馑,情有可原!更兼陈将军乃读书明理之人,朝廷特降恩旨,准予招安!”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威严:
“朝廷钦差天使已在路上,不日便至!届时将亲宣圣谕,赦免尔等前愆,允尔等放下刀兵,归顺朝廷!精壮者,可酌情编入官军序列,为国效力;余者,发放路引,遣散归农!此乃皇恩浩荡,千载难逢之机!还望陈将军深体圣意,约束部众,静候天使驾临,切莫再生事端,辜负了陛下这一片仁心!”
说完,他微微昂起头,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方感恩戴德的样子。
然而,堂内一片死寂。
陈远依旧微笑着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孔林节若有所思。赵老头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孙铁骨面无表情。王虎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了。王二牛挠了挠头,似乎没太听懂。
就在这时,陈远的目光极其轻微地瞥了一眼右手边的陈铁柱。
“放你娘的狗屁!”
陈铁柱如同收到了信号,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力量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跳了起来!他如同暴怒的雄狮般站起,指着赵文弼的鼻子,炸雷般的怒吼在聚义堂里回荡:
“天恩浩荡?!喜讯?!老子看你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昨天是谁被俺们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地逃命?啊?!这才过了一夜,就舔着脸来说招安?当我们黑风寨的兄弟是吓大的吗?!还什么放下刀兵,归顺朝廷?我呸!老子手里的家伙什,是留着砍狗官兵脑袋的!想让我们投降?门都没有!”
他猛地拔出腰间一柄寒光闪闪的短斧,“哐当”一声狠狠剁在桌面上,斧刃深深嵌入木头里!凶神恶煞地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文弼惨白的脸上:
“老子看你这老家伙就是官军的探子!来这儿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正好!爷爷们正缺个祭旗的脑袋!就拿你这颗狗头开刀!弟兄们,把这老小子拖出去砍了!用他的血给咱们的旗子添点红!”
“对!砍了他祭旗!”
“拖出去!”
王虎、王二牛立刻跟着起哄,拍着桌子叫嚷起来。孙铁骨虽未喊叫,但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用力,眼神冰冷。就连抽旱烟的赵老头,也停下了动作,浑浊的眼睛盯着赵文弼。
“饶命啊!陈将军饶命!”
赵文弼吓得魂飞魄散,刚才强装的傲气荡然无存!他“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跪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涕泪横流地朝着陈远连连磕头:
“陈将军明鉴!陈将军明鉴啊!小人只是传话的!绝无半点虚言!朝廷旨意千真万确!天使真的已在路上!圣旨都下了!小人…小人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求将军开恩!求各位好汉饶命啊!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
他语无伦次,只求保命。
看着赵文弼这副狼狈求饶的丑态,堂上众人哄堂大笑,连一向沉稳的孙铁骨嘴角都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陈远这才慢悠悠地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哄笑和陈铁柱的“凶威”。他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的杀气腾腾从未发生过:
“赵师爷,快快请起。铁柱性子直,跟你开个玩笑,莫要当真。”
他示意旁边的士兵将瘫软的赵文弼扶回座位。
“招安嘛…倒也不是不能谈。”
陈远慢条斯理地说道,
“不过嘛,空口白牙,总得有点诚意。李帅大军围山,我寨中数千兄弟人吃马嚼,粮草可是捉襟见肘啊。这样吧,烦请赵师爷回去告诉李帅,在天使驾临之前,先送八百石粮食上山,给我寨中兄弟填填肚子,也好让大家安心等天使来谈。否则嘛…”
陈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兄弟们饿极了,保不齐会做出点什么事来,比如…晚上去李帅营中‘借’点粮草?那可就伤了和气了。”
赵文弼惊魂未定,听到“八百石”这个数字,又是一哆嗦:“八百石?!陈将军,这也太多了!营中粮草也有定数,李帅他…”
“嗯?”
陈远还没说话,旁边的陈铁柱又是一声冷哼,手又摸向了斧柄。
赵文弼吓得一缩脖子,连忙改口:
“好商量!好商量!小人…小人一定把话带到!只是数目太大,李帅恐难一次筹措,能否…能否少一些?四百石?小人尽力为将军争取!”
陈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讨价还价,半晌才悠然道:
“也罢,看在赵师爷辛苦跑一趟的份上,四百石就四百石。不过要快!日落之前,我要看到粮车进山。若是误了时辰…或者数目不对…”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是!是!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回去禀报李帅!”
赵文弼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多待一刻,连忙起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让他胆寒的聚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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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赵文弼,聚义堂内的气氛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哄笑声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远身上。
“大哥!你真信朝廷那套鬼话?”
王虎第一个按捺不住,拍案而起,脸上满是愤懑和不甘,
“招安?招个鸟安!咱们死了那么多兄弟,跟狗官兵血海深仇!他们打不过了就想招安?想得美!依我看,这就是李永福的缓兵之计!等咱们放松警惕,他好调集更多兵马来围剿!”
“王虎兄弟说得对!”
王二牛也站起来附和,
“咱们现在有地利,有火器,怕他个鸟!打就打!谁怕谁!招安?去给那狗皇帝磕头?老子不干!”
陈铁柱虽然没说话,但那紧握的拳头和喷火的眼神,也明确表达了他的态度——宁死不降!
孙铁骨沉默片刻,沉声道:
“将军,朝廷招安,自古少有善终。多是利用完便弃之如敝履。何况我等劫了福王贡品,此事非同小可。朝廷纵然招安,日后也必是心腹大患,处处掣肘,甚至寻机清算。不可不防。”
孔林节捻着胡须,缓缓开口,声音冷静:
“朝廷此举,确实蹊跷。李永福新败,正是急需一场大胜挽回颜面、向福王交代之时。朝廷却突然下旨招安,时间点过于巧合。其中,或有我等不知的变故。然,无论真假,眼下对我等而言,未必全是坏事。”
他看向陈远,
“至少,李永福的强攻暂停了。我们赢得了喘息之机。昨日一战,我军损失亦不小,急需休整,补充军械,救治伤员。若能得些粮草,更是雪中送炭。至于招安…”
他顿了顿,“真假与否,等那‘天使’来了,探探虚实再议不迟。主动权,未必不在我们手中。”
赵老头吧嗒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吐出一串烟圈:
“军师说得在理。饭要一口口吃,仗要一步步打。有便宜粮食送上门,不要白不要。先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远听着众人的议论,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带着深思的表情。待众人说完,他才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愤、或凝重、或忧虑的脸:
“兄弟们说的都有理。朝廷招安?哼,天上不会掉馅饼,掉的往往是陷阱。尤其是福王那块肥肉还被咱们咬了一口,这仇,结大了。指望朝廷真心实意给咱们好果子吃?难!”
他话锋一转:
“不过,孔军师和赵老说得对。眼下对我们最有利的是什么?是时间!是休整!是补充!昨天一战,我们赢是赢了,但也是惨胜!兄弟们需要包扎伤口,需要喘口气!更需要补充箭矢、火药、滚木礌石!李永福主动停战,还答应送粮,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这送上门的好处,咱们先稳稳吃下!”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
“至于那四百石粮草?能要到最好,要不到也无妨。本来就是我们白赚的谈判筹码。有了这道旨意,李永福至少在钦差到来之前,不敢再动兵!这就是我们宝贵的机会!抓紧时间,加固工事,整训兵马,救治伤员!至于招安不招安…”
陈远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
“等那所谓的‘天使’来了,咱们跟他好好‘谈谈’!谈得拢,看看条件值不值;谈不拢?那就接着打!咱们黑风寨,还没怕过谁!主动权,永远在我们自己手里!”
陈远的一席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众人的心。王虎和王二牛虽然还有些不服气,但也知道陈远说得在理。孙铁骨和孔林节眼中露出赞许。陈铁柱重重哼了一声,算是默认。赵老头则继续吧嗒他的旱烟,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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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福大营,中军帐。
听完赵文弼添油加醋、心有余悸地汇报完上山经过,尤其重点渲染了陈铁柱的凶悍和那差点被祭旗的惊魂一幕,以及陈远索要四百石粮草的条件,李永福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四百石?!他陈远好大的胃口!”
李永福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
“真当本帅是开善堂的?!”
赵文弼苦着脸:
“大帅息怒!那陈远…还有他那几个手下,个个凶神恶煞,尤其是那个叫陈铁柱的莽汉…卑职也是拼了命才把价钱压到四百石啊!他说日落之前就要见到粮车,否则晚上就要来‘借粮’…”
他故意把“借粮”两个字说得阴森森的。
“混账!他敢!”
李永福勃然大怒,但旋即又强行压下火气。朝廷招抚大计当前,小不忍则乱大谋。钦差最快后天就能到,最迟也不过大后天。只要能稳住陈远这两天,别让他发疯偷袭,付出点粮食也值得。就当…喂狗了!
他阴沉着脸,眼中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算计:
“给他!日落之前,给他送一百石过去!”
“一…一百石?”赵文弼一愣,“可陈远要的是四百石啊…”
“哼!”
李永福冷笑一声,
“本帅答应的是考虑!又没说一次给齐!告诉他,粮草转运不易,剩余的三百石,分三日陆续送达!让他安心等着!本帅言出必行!若他敢因此再生事端,坏了朝廷招抚大事,本帅定在钦差面前参他个首鼠两端、毫无诚意!看他如何向天使交代!”
他打定主意,先用一百石稳住陈远,拖到钦差来了,这粮食给不给、给多少,就由不得陈远了!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大帅英明!”赵文弼恍然大悟,连忙拍马屁。
于是,当日下午,在无数黑风寨士兵警惕又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一支由数十辆大车组成的粮队,在少量官军士兵的押送下,吱吱呀呀地驶向了一线天谷口。车上,是码放整齐的、散发着谷物香气的粮袋,不多不少,正好一百石。
粮车在壁垒下停住,官军士兵放下粮袋,头也不回地迅速撤离,仿佛生怕走慢了被山贼扣下。壁垒上的黑风寨士兵,则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虽然只有一百石,但这实实在在的粮食,不仅意味着又能吃饱几天饭,更传递出一个清晰的信息——官军,至少在眼下,真的不敢打了!
粮袋被迅速搬进山寨。陈远看着堆积起来的粮食,又望了望远处官军沉寂的大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李永福的算计,他岂能看不穿?但这送上门的“买路钱”和宝贵的休整时间,他笑纳了。
山风掠过壁垒,吹动着“义薄云天”的旗帜。黑风寨,在即将抵达的天使以及带来的圣旨所获得的诡异平静中,抓紧时间做好休整,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