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在洛阳城外呜咽了四天,将血腥味、硝烟味和死亡的气息冻凝在每一寸土地上。城墙之下,尸骸层层叠叠,冻僵的肢体扭曲成各种痛苦的姿势,被丢弃的竹枪、破烂的旗帜和散落的攻城器械碎片掩埋在暗红色的冰壳之下。第四日清晨,天色是一种死寂的铅灰色,连乌鸦的聒噪都显得有气无力。
赵石头蜷在一个弹坑里,用僵硬的手指努力想把怀里最后一点混合着冰碴和泥土的炒米塞进嘴里。他的破棉袄硬得像铁甲,额角前日被砖石擦破的伤口已经冻僵,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麻木。四天的噩梦,已经把他掏空了,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疤脸王五猫着腰窜了过来,他脸上的刀疤因为寒冷和紧张显得更加狰狞。
“没死的都跟老子起来!”
他嘶哑地低吼着,用刀鞘粗暴地捅着几个瘫倒在地的流民,“日他娘的,今天怕是要动真格的了!后面老营的人上来了!”
赵石头茫然地抬头,果然看到不同于往日的情景。大批穿着混杂棉甲、手持制式刀枪、眼神凶悍冷漠的汉子,正在他们这些炮灰队伍后方无声地集结、列队。那些人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检查着武器,整理着飞爪钩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于饥民队伍的、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赵石头的心脏,他感觉到,今天不一样。
进攻的鼓声并没有变得更加激昂,反而透着一股沉闷的决绝。督战队的钢刀明晃晃地逼了上来,比以往更加不容退缩。
“冲!都给老子冲!今日打破洛阳,人人吃饱饭!”王五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但眼神却不时惊恐地瞟向后方那些沉默的老营兵。
人群再次被驱赶着,涌向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死亡地带。这一次,主攻的方向赫然是看起来防守最为严密的南城!箭楼林立,垛口后面守军身影幢幢,甚至连河南总兵李永福的将旗都能隐约看见。
死亡如期而至。箭矢带着凄厉的尖啸泼洒下来,滚木礌石砸落发出沉闷恐怖的巨响,金汁那令人作呕的恶臭再次弥漫开来。赵石头和其他饥民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倒下。
他几乎是凭借这四天磨炼出的、野兽般的本能,连滚带爬地利用一切障碍向前冲。他踩过一具冻僵的尸体,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手按下去,摸到的是一块冰冷滑腻、被啃噬过的颅骨。
南城下的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守军似乎也将绝大部分注意力集中于此,反击异常猛烈。王五躲在半截破车后面,声嘶力竭地吼叫,逼着手下冒死扛着梯子往前冲,自己却绝不敢探出身形。赵石头看到同村的一个后生,刚把梯子靠上城墙,就被三四支箭同时钉穿,哼都没哼一声就栽了下去。
惨烈的消耗战似乎看不到尽头。就在南城守军全部注意力都被吸引,连李永福都亲临垛口指挥之时——
东城方向,异变陡生!
先是一阵极其混乱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从城内传来,紧接着,东城门楼上爆发了短暂的、却异常激烈的搏斗!几个守军惨叫着从城头摔下!然后,那扇沉重的、撞击了数日都未曾动摇的东城门,竟然在一片难以置信的惊呼和怒吼中,发出“吱嘎嘎”令人牙酸的巨响,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那道缝隙越来越大,露出了城内混乱的街景和无数惊惶奔逃的身影!
“东门开了!!”
“内应!有内应!东门破啦!!”
“闯王万岁!杀进去啊!”
山呼海啸般的狂吼从东城外的流寇大军中爆发出来,声浪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所有攻城的流民,无论在南城还是在其他方向,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发出了疯狂的呐喊。原本看似猛烈的主攻南城,顷刻间变成了佯攻和牵制!
远处高坡上,李自成身披箭衣,外罩一件深色斗篷,凝望着洞开的东城门。他脸上并无狂喜,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冷硬和锐利。连日围攻的疲惫未能侵蚀他眼中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野心、决断和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等待这一刻太久了。洛阳,中原腹心,富甲天下,攻克此城,意义绝非寻常府县可比。更重要的是城内的福王府,那堆积如山的粮饷金银,将是他撬动天下格局最有力的支点。他看到刘宗敏的老营精锐如同黑色狂潮般涌向城门,微微颔首。
刘宗敏率领的老营精锐,如同蓄势已久的饿狼,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不再有丝毫保留,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扑向洞开的东城门,以及城墙上迅速架起的无数云梯!
站在南城楼上的李永福,听到东城震天的喧嚣和“城破”的惊呼,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扭头望去,看到东城楼上已然换上了“闯”字大旗,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一步,几乎栽下城楼。
“大人!东城丢了!是守城的千总,他带着一队人突然反水,杀了王守备,打开了城门!我们被自己人卖了啊!”一个满身是血的亲兵连滚爬来,带着哭腔嚎叫。
李永福望着潮水般涌入城市的流寇大军,再看看身边这些疲惫不堪、面露惊恐、伤亡惨重的士卒,一股彻底的无力感和冰寒瞬间淹没了他。外无援兵,内现叛徒,城防已破…再抵抗下去,唯有全军覆没,甚至可能引发城内兵变。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手中的战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砸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清脆却绝望的响声。半晌,他睁开眼,目光空洞,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传令…放下兵器…停止抵抗…投降吧。”说出最后三个字,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缓缓瘫软下去。
---
城破的消息像瘟疫一样瞬间传遍全城。
吕府那朱漆大门早已被家丁用巨木顶死,门后堆满了桌椅箱笼。但此刻,这些障碍物显得如此可笑。吕老太爷被管家和两个儿子搀扶着,站在庭院中,听着墙外越来越近、越来越疯狂的喊杀声、哭嚎声、狂笑声,以及沉重的撞门声,他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顶住!一定要顶住!快!快把金银细软都藏到地窖暗格里去!快啊!”他声音尖利,充满了绝望。儿孙和女眷们哭作一团,丫鬟仆役四处乱窜,如同没头的苍蝇。
“轰隆!”
一声巨响,府门连同后面的障碍物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木屑纷飞中,无数面目狰狞、浑身血污、眼中燃烧着贪婪和仇恨火焰的流民和乱兵涌了进来!
“抢啊!杀光这些狗大户!”
“粮食!银子!女人!”
野兽般的嚎叫声瞬间充斥了华丽的庭院。冲进来的乱兵见人就砍,无论是试图抵抗的家丁还是跪地求饶的仆役。一个试图保护小姐的丫鬟被一刀劈翻在地,鲜血溅了小姐一脸,她发出凄厉的尖叫,随即被几个狂笑的乱兵拖走。
吕老太爷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头目狞笑着冲过来,一刀将他大儿子捅翻在地,然后粗暴地将他手指上的玉扳指撸了下来。
“你们这些天杀的!!!”吕老太爷目眦欲裂,颤抖着手指着王五。
王五舔了舔刀上的血迹,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
“老不死的!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他飞起一脚,将瘦弱的吕老太爷踹翻在地,然后带着人疯狂地冲向后堂库房和女眷内室。
砸箱破柜声、女人的哭喊尖叫声、争抢金银的厮打咒骂声、以及垂死者的呻吟声…交织成一曲末世地狱的狂欢乐章。珍贵的瓷器书画被践踏撕碎,绸缎纱绢被随意抢夺拖拽,昔日象征着权势和财富的一切,此刻都成了招致毁灭的灾祸。
吕老太爷瘫在地上,口鼻流血,目光涣散地看着这毕生心血毁于一旦,听着儿媳孙女的惨叫声,最终一口气没上来,活活气绝身亡。
---
赵石头懵懵懂懂地跟着人流涌入城中。眼前的景象让他头晕目眩。宽阔的街道,高耸的牌楼,林立的店铺…这一切都是他这个乡下穷小子从未想象过的繁华。然而此刻,这繁华正在被最野蛮的力量疯狂撕碎。
抢劫已经完全失控。不仅仅是流寇和老营兵在抢,许多像他一样的流民也加入了其中。饥饿和长期被压抑的仇恨,在城破纪律崩坏的那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他看到几个饥民砸开一家粮铺,不是搬运,而是疯狂地将白米白面往嘴里塞,往怀里揣,互相推搡厮打,白花花的米粒洒了一地,瞬间被无数只脚踩进泥污里。
他看到一队老营兵熟练地撞开一家银楼,用刀逼着掌柜打开银库,然后将成锭的银子、金银首饰粗暴地扫进麻袋,为了一根金钗的归属,两个刚才还并肩作战的老兵竟然拔刀相向,血溅当场。
他看到更多的乱兵冲进富户府邸,不仅抢夺财物,更是纵火焚烧,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伴随着歇斯底里的狂笑和哭嚎。街道上,溃散的官军、趁火打劫的地痞、疯狂抢劫的流民、惊恐奔逃的百姓…彻底混作一团,人性中最丑陋的贪婪、残忍和暴虐,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赵石头站在混乱的街心,怀里那点冰冷的炒米早已不知掉落在何处。他看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富家小姐从旁边巷子里哭喊着跑出,没跑几步就被一个流民扑倒,那流民并不是想侵犯她,而是粗暴地撕扯她耳朵上的金坠子和手上的玉镯,得到之后,便将她一脚踹开,又扑向下一个目标。
秩序、道德、法律…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最原始的弱肉强食和掠夺。赵石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破城后的“胜利”,比他过去四天在城墙下经历的死亡,更加让他恐惧和迷茫。王五早已不知去向,或许正沉浸在抢劫的狂欢中。赵石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仿佛被这疯狂的洪流裹挟,却又格格不入。
此刻,李自成已在亲兵营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进入东城门。马蹄踏过狼藉的街道,溅起暗红的泥雪。他目光扫过四处升起的浓烟、疯狂抢掠的士兵和哭嚎的百姓,眉头微蹙,但随即舒展。他深知,此刻的混乱几乎是必然,甚至是他默许的——这是激励这些苦哈哈们拼死攻城必要的代价。但他也清楚,混乱必须有时,劫掠需有度,最终,秩序需要重建,在他的秩序之下。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营各队,尽快控制府库、官衙、粮仓。各部不得相互攻击,所得财货,稍后需按规矩上缴分配。至于眼下…且让他们再闹腾一个时辰。”
他需要让饥饿的军队得到满足,也需要让恐惧彻底摧毁洛阳旧有的统治根基,然后,才是他李闯王收拾局面、收取人心的时候。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望向城市中心那最为巍峨壮观的建筑群——福王府的方向。那里,才是他此行的最终目标。
---
与此同时,洛阳府衙内。
河南巡抚李仙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堂内来回踱步。外面的喊杀声、惊呼声、欢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报——!东城危急!”
“报——!守备王守备战死!”
“报——!流寇好像进城了!!”
“报——!大人!不好了!东门被内应打开了!流寇大队人马正杀奔府衙而来!”
最后一道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仙风猛地停住脚步,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城破了…洛阳丢了…福王陷于贼手。这泼天的罪责,纵是九死亦难赎其万一!就算侥幸从乱军中逃生,朝廷又岂能饶他?崇祯皇帝的怒火,足以将他李家满门碎尸万段。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喃喃自语:
“完了…全完了…陛下,臣有负圣恩。”
他踉跄着走回后堂,望着梁柱,惨然一笑。
片刻后,当亲随察觉不对冲入后堂时,只见他们的巡抚大人已经悬于梁上,身体尚有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