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的腊月,寒意深重,伏牛山群峰裹素,呵气成霜。然而黑风寨内,却蒸腾着一股与外界荒芜死寂截然不同的热气。寨墙上,“明”字旗与“忠义营陈”字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寨内人声鼎沸,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校场上那震天的操练声。
山寨校场,积雪被清扫到四周,露出冻得硬实的土地。近千名新兵被分成数十个队列,在各自教官的呵斥下,重复着枯燥却至关重要的动作。孙铁骨如同一尊冰冷的铁雕,矗立在点将台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全场。他并不需要大声吼叫,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身边的传令亲兵便会将命令精准送达。
“刺!”
“收!”
“列阵!”
“前进!”
命令简洁有力。新兵们穿着新旧不一的号褂,手持包了铁头的长矛,按照口令机械地突刺、收回、保持阵型、缓慢前进。动作生涩,不时有人出错同手同脚,或是在转向时撞到同伴,立刻便会招来教官毫不留情的藤条抽打和厉声咒骂。
汗水从他们额角滑落,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白汽,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却无人敢松懈。孙铁骨的练兵,严苛到不近人情,却也让这些昨日还是农夫流民的青壮,以最快的速度褪去散漫,初具军伍的雏形。陈远曾悄悄来看过几次,对孙铁骨的手段深感佩服,这才是真正能练出强兵的老卒。
与此同时,山下原李永福大营旧址,规模更大的新兵操练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这里容纳了超过四千新募兵丁,由王虎和王二牛共同负责。与山上孙铁骨的精雕细琢不同,这里的训练更侧重于阵型变换、基础号令和体力耐力。
王虎主要负责枪阵操练。他手持一杆白蜡长枪,亲自示范,动作迅猛凌厉,引得新兵阵阵惊呼。
“都看好了!枪要稳,心要狠!阵列齐整,方能如墙而进!谁要是软绵绵的没吃饭,休怪老子的军棍不认人!”
他声如洪钟,穿梭于队列之间,不断纠正着动作。而王二牛则带着另一批人进行体能和刀盾配合训练,喊着号子让新兵们扛着原木奔跑,或是举着简陋的木盾练习格挡劈砍。整个大营尘土飞扬,号令声、脚步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虽显混乱,却自有一股蓬勃的蛮荒生气。陈远偶尔也会骑马下山巡视,看到这热火朝天的景象,既感欣慰,也对粮草消耗的速度更加忧心。
聚义堂内,炭盆烧得正旺。陈远刚批阅完关于冬衣发放的条陈,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对一旁的孔林节苦笑道:“孔先生,都说当头领威风,我看这案牍劳形,比当年…呃,比种地还累。”他差点说漏嘴,把“上班”这个词带出来。
孔林节闻言,放下笔,含笑拱手:“将军说笑了。统帅一方,劳心自是甚于劳力。不过看到寨中日益兴旺,一切辛苦便都值得了。”
“说得是。”陈远舒展了一下筋骨,问道,“眼看年关将近,上次盘库,粮草布帛还算充裕,今年总该让弟兄们过个像样的年了吧?”
孔林节神色稍敛,回道:“回将军,若按半月前库存,确可让全寨过个宽裕年。只是…”他略一沉吟,“周燧周统领近日招兵甚猛,新添人口远超预期。每日人吃马嚼,消耗剧增。若招兵不止,存粮恐难支撑到开春。是否…暂缓招兵,或以更严标准筛选?”
陈远摆摆手,语气果断:“兵,还是要招。乱世之中,刀把子里出政权,有兵有甲才是硬道理。”他目光微凝,“至于钱粮。总会有办法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正说着,守门亲兵禀报周燧到了。很快,周燧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寒气,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抱拳行礼:“将军!孔先生!”
“老周,辛苦了。坐下说,这次收获如何?”陈远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周燧大大咧咧坐下,灌了几口温水,才抹着嘴道:“痛快!将军,今天又筛出来近五百号青壮,其中二百来个顶好的苗子,俺直接带回山上了。剩下的按孔先生吩咐,安置在山下老营。算上之前的,咱们现在山上山下,新老弟兄加起来,差不多七千人了!”
“竟有七千了?”陈远微微一惊,这速度确实惊人。
孔林节接口道:“正是如此,将军。所以属下才忧心粮草。如今已是按最低标准供应,且只招有力气的。兵贵精不贵多啊将军。”
陈远沉吟片刻,对周燧正色道:“你的功劳我记下了。不过,招兵标准从今日起要提高。优先招募有手艺的匠人、懂些拳脚的、或是老实肯学的庄稼汉。所有新兵,一律先从辅兵做起,必须经过孙铁骨、王虎他们操练考核合格,方能转为正兵。宁缺毋滥!”
“是!将军!”周燧起身领命。
“还有,”陈远补充道,“招兵的事可以先缓一缓,你手下那些得力弟兄,抽调一些回来,帮孙大哥、王虎他们管理新兵营。我听说新兵营里近来有些骚动,急需老弟兄去弹压、教导。你今天先歇歇,明天就去办。”
“明白!”周燧拱手领命,退出了聚义堂。
看着周燧离去,孔林节对陈远低声道:“将军,周统领此次招兵,功不可没,虽耗粮甚巨,然是否应有所赏赐,以激励士气?”
陈远望着窗外忙碌的景象和远处操练的队列,点了点头:“是该论功行赏了。也是时候重新明确一下各位兄弟的职司。等忙过这阵,开个大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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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队骡马驮着满满的药材麻包,沿着蜿蜒的山道,缓缓行至黑风寨外围哨卡。为首的正是襄城“李氏药材铺”的东家李怀山,身后跟着两个伙计,以及他那个身材健硕、心思却明显不在药材上的儿子李慕谦。
验明身份后,早已接到消息的张元化带着女儿张素心和徒弟赵全,亲自来到哨卡迎接。
“怀山兄,一路辛苦了!”张元化笑着拱手迎上。
“张先生太客气了,份内之事,何谈辛苦。”李怀山连忙还礼,神色间仍带着商人特有的谨慎与客气。
张元化看着风尘仆仆的故交,诚挚邀请道:“药材交割让下面人去办即可。怀山兄难得来一趟,不如随我入寨稍作歇息,饮杯热茶,也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李怀山下意识地便要婉拒:“不敢叨扰,交割完毕,我等便…”
话未说完,一旁的李慕谦却按捺不住,抢着开口道:“爹,张世伯一番盛情,我们就进去看看吧!也正好…正好歇歇脚,算账也方便。”他说话间,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安静站在张元化身侧、亭亭玉立的张素心。
张元化也笑道:“怀山兄何必如此见外?如今这黑风寨,已非昔日草莽巢穴。陈将军治下,法令严明,秩序井然,堪称乱世桃源。你我故交,正该进去一叙。”
李怀山见儿子和故友都如此说,又见寨门守卫虽森严却规矩,并无匪气,略一沉吟,便拱手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那就叨扰张先生了。”
众人说定,自有兵士上前接手驮队,引导前往库房。张元化则领着李怀山父子及伙计,一路向寨中行去。
一路上,张元化与李怀山谈起襄城旧事,言笑甚欢,暂时驱散了乱世的阴霾。李慕谦则有意放慢脚步,与张素心并肩而行,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搭话:“素心妹妹,许久不见,你…你出落得越发好看了,我刚才差点没敢认。”
张素心闻言,掩口轻笑,落落大方地回道:“谦哥哥过奖了。倒是听说前些日子谦哥哥考取了童生,还没来得及向你道喜呢。”她声音清脆,如泉水叮咚,听得李慕谦心头一跳。
李慕谦顿时有些讪讪:“嗨,快别提那劳什子功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素心妹妹,你在寨子里,定常见到陈将军吧?快跟我说说,这忠义营究竟如何?是不是真像外界传的那样厉害?”
张素心莞尔一笑,明眸流转:“陈将军治军严谨,爱兵如子,忠义营确是难得的仁义之师。不过,谦哥哥想知道究竟,何不借此机会自己亲眼看看?我说得再多,也不如你亲身体验一番。”
旁边的赵全也插话道:“是啊,李兄弟。将军和孙把总他们练兵极严,但待弟兄们极好,赏罚分明。寨子里人人都有奔头,你看了就明白了。”
李慕谦听得心驰神往,连连点头。
说笑间,众人已深入山寨。李怀山父子一路行来,只见寨中屋舍俨然,道路整洁,虽人员众多,却忙而不乱。
匠作坊叮当声不绝于耳,后勤营的妇人老人也在忙着缝补、晾晒、处理食材。更让他们惊异的是,往来兵士民夫脸上,虽带风霜,却少见愁苦麻木之色,反而大多带着一种忙碌而充实的神采,甚至有人还会笑着跟张元化打招呼。这与外界饿殍遍野、死气沉沉的景象判若云泥。李怀山心中暗自称奇,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陈将军”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与敬佩。
行至寨中专门开辟出的医馆区域,一座颇为气派的院落出现在眼前。恰在此时,赵老头正带着几个后勤管事从另一条路走来,似是来检查药材入库情况。
“赵总管!”张元化等人连忙拱手问候。
“哦,是张大夫啊,还有李东家,辛苦了辛苦了!”赵老头磕磕烟袋锅,笑着回礼,“药材送到了?这位是…”他看向李慕谦。
张元化连忙介绍:“这是怀山兄的公子,李慕谦,一同来送药的。”
赵老头打量了一下健壮的李慕谦,点点头:“好后生!来了就好,正好让张大夫带你们在寨子里转转,吃杯热酒暖暖身子再走不迟!”
双方寒暄几句,赵老头便带着人忙去了。张元化这才引着李怀山等人进入医馆。
一进医馆,李怀山父子眼前便是一亮。只见大堂宽敞明亮,药柜林立,分类清晰,各种药材气味混合却不难闻。不少伤兵病患在此等候,有学徒和寨中妇人帮忙维持秩序、端茶送水,一切井井有条,竟比襄城里的医馆还要规整几分。
“这…这真是…”李怀山经营药材多年,自是识货之人,见此情景,不禁惊叹出声。
张元化面露得色,伸手引路:“怀山兄,里面请。让素心和赵全带贤侄和伙计们先去偏房喝口茶歇歇脚,你我正好核对一下账目。”
李怀山此时已全然放下了最初的戒备,由衷赞道:“张先生,你这医馆,真是令人大开眼界!陈将军…真非常人也!”
而李慕谦的目光,则早已被这井然有序、充满生机的山寨牢牢吸引,尤其是校场方向隐约传来的操练号子声,更是让他心痒难耐,对那位神秘的陈将军,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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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李府。
书房内,暖炉熏香,却驱不散李禀赋眉宇间的浓重阴霾。他无力地靠在太师椅上,听着手下心腹汇报着城中各处产业被伏牛帮挤压、诸多大户前来诉苦求援却无可奈何的坏消息,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往下沉。他挥退了手下,双手死死握着扶手,指节发白,怔怔地望着跳跃的烛火,仿佛能看到李家偌大的基业正在被一点点蚕食。
在书房左侧,一位身着青衫、面容清癯、目光沉静的中年文士安然坐着,正是李禀赋最为倚重的幕僚——管伯言。这些年来,李家能从一个普通乡绅发展到如今襄城首屈一指的豪强,背后少不了此人的运筹帷幄。
管伯言看着李禀赋失魂落魄的模样,自然知道东家为何烦恼。他原本寄希望于左良玉大军能压制甚至剿灭陈远,谁知左良玉竟被一纸调令召回湖广,之前重金贿赂其麾下参将的银子算是打了水漂,对方只留下句“来日再回河南必为李老爷出气”的空头支票。
沉默良久,管伯言忽然轻笑出声。
这笑声在压抑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李禀赋皱眉看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悦:“伯言,如今城中生意凋零,人心惶惶,那李二狗的气焰愈发嚣张,我等已是束手无策,你怎还笑得出来?”
管伯言收敛笑容,拱手道:“老爷,在下非是笑困境,而是笑我等眼前迷雾障目,未见破局之机。眼下之危,或许正是我李家最大的机遇所在!”
“哦?”李禀赋精神一振,身体前倾,“伯言有何良策?快快道来!”
“老爷,您可知那陈远的黑风寨,近日招募了多少新兵?”管伯言不答反问。
“略有耳闻,据说已有数千之众。”
“不下六千!且仍在增加!”管伯言肯定道,“如此多青壮聚集山中,每日消耗粮草几何?纵然那范永斗支援了一批,又岂能长久?此刻黑风寨,表面声势浩大,实则最脆弱之处,便是那看似充盈、实则捉襟见肘的粮仓!”
李禀赋是精明人,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很快就要断粮?”
“必然之事!”管伯言斩钉截铁,“届时,缺粮的猛虎会如何?必下山觅食!我等襄城富户,便是首当其冲!与其坐等其率众来抢,玉石俱焚,不如…”
李禀赋眼中精光一闪,接口道:“不如我等主动献粮,卖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东明公!”管伯言抚掌,“正是此理!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在他最渴求粮草之时倾力相助,这份人情,他陈远不得不认!况且他如今顶着‘忠义营’的官身,总要讲些规矩脸面。此举不仅可化解眼前兵灾之祸,更是对我李家未来的一笔重大投资。那陈远能于乱世中迅速崛起,绝非池中之物,比起暮气沉沉的朝廷和残暴流寇,他更值得下注!”
李禀赋听得心潮起伏,眼神变幻不定。那些粮食是他多年苦心囤积,价值不菲,轻易送出着实肉痛。但他能挣下这番家业,魄力与眼光自非常人可比。权衡利弊,风险与机遇并存,而那机遇,或许能带领李家攀上新的高峰。
他猛地一握拳,重重砸在掌心,决然道:“好!就依伯言之策!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不仅要送,还要大大方方地送,让他陈远记住我李禀赋的诚意!不过,我也需亲自去见见他,看看这位‘陈将军’究竟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值不值得我李家压上重注!”
管伯言见李禀赋如此果决,心中也是佩服,补充道:“老爷英明。此事宜快不宜迟,且需稳妥。不如由在下先行筹备,挑选粮秣,联络路线,老爷随后再定行止。”
“甚好!”李禀赋扬声道,“来人!”
一名心腹家丁应声而入。
“去请管家立刻来见我!”
“是,老爷!”
不多时,李府老管家匆匆赶来。李禀赋当面吩咐:“你即刻配合管先生,清点库中存粮,先备足五百石上好精米麦粟,仔细装车,并备好骡马人手,听候管先生调遣,运往伏牛山黑风寨!此事需机密稳妥,不得外泄!”
老管家面露惊愕,但见李禀赋神色坚决,不敢多问,连忙与管伯言一同领命而去。
书房内,李禀赋独自一人,望着跳动的烛火,目光深邃。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李家多年的积累,而赌注的回报,或许是乱世中一份前所未有的保障,甚至…是更广阔的的未来。窗外的寒风依旧凛冽,但他心中,已燃起一团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