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郑方向扑向禹州的这支闯军偏师，主将乃是李自成麾下大将田见秀。此人以勇猛善战着称，是李自成核心班底“老八队”出身的骨干，深得信任。此番东进，他受命扫清开封西南翼，威胁襄城，为主力攻打开封创造有利条件。
田见秀用兵风格兼具流寇的狡黠与老营的悍勇，大军攻破新郑后，缴获颇丰，但也需要时间消化战果，整编新附的流民。因此，他先派出一支四百人的精锐骑兵作为前锋，直扑禹州，意图试探虚实，若能趁势而下自然最好，即便不能，也要震慑对方，为主力抵达创造条件。
这四百前锋的领队，名叫顾大膀。人如其名，膀大腰圆，一脸横肉，是田见秀麾下的一员悍骑头目，作战时喜用一柄厚背砍刀，悍不畏死。因这一路行来，沿途州县非降即溃，几乎未遇像样的抵抗，连下数城的顺遂，让顾大膀和他手下的骄横之气日渐滋长。
尽管田见秀在派出他时，曾特意叮嘱：“禹州不比别处，听闻有个叫陈远的在那里经营，其部号称‘忠义营’，需得多派夜不收，小心行事。”但顾大膀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陈远？不过是个趁乱崛起的土寇头子，手下的兵又能强到哪儿去？还能比九边精锐更能打？
正是这种轻敌心态，让他派出的夜不收也显得漫不经心。三名夜不收离开大队，沿着官道向前慢跑，目光随意地扫视着四周。他们并下马细致侦查，更没有试图远离官道探查两侧林地。其中一人甚至还在马背上打着哈欠，抱怨着这鬼天气和没完没了的行军。
“头儿，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啥情况？官军怕是早就望风而逃了！”一个年轻些的夜不收嘟囔道。
领头的夜不收是个老行伍，虽然也觉得多半无事，但毕竟经验多一些，闻言瞪了他一眼：“少废话！田将军和顾头领吩咐了，小心驶得万年船！眼睛都放亮些！”
话虽如此，他们的“放亮”也仅限于官道两侧百步之内，而且速度并未放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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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三名闯军夜不收优哉游哉地沿着官道前行时，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在远离官道一侧的丘陵灌木丛中，两双锐利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是忠义营派出的前出暗哨。
“三个夜不收，很松懈。”一名年长的夜不收压低声音对同伴说，他的脸上涂抹了泥浆，与枯草几乎融为一体，“你继续盯着他们，我去后面看看他们的大队。”
年轻些的夜不收点了点头，像块石头般伏在原地，目光锁定了那三名越来越近的闯军夜不收。而年长夜不收则如同灵蛇般悄无声息地向后滑去，他要赶在对方大队抵达前，摸清其规模和装备。
那三名闯军夜不收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们很快经过了吴有名大队埋伏的那片位于官道弯处的枯树林。领头的老兵随意地朝林子方向瞥了一眼。林木幽深，枯枝交错，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单调的呜咽声。林间空地上，残留的积雪正在午后的微光下缓慢融化，偶尔有雪水从高处滴落，在寂静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林子倒是安静。”年轻夜不收没话找话。
“天冷，鸟兽都猫着呢。”另一个不以为意。
领头老兵“嗯”了一声，并未多想，策马便要继续前行。这片林子看起来并无异样。
然而，就在马蹄即将加速的瞬间，领头老兵的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是什么？他说不上来。也许是那片林子的寂静，静得过于纯粹，连一只麻雀的扑翅声都听不到？也许是林地上那些落叶的分布，似乎在某些区域过于平整，像是被什么东西刻意压过？抑或是他多年厮杀养成的一种对危险的模糊直觉？
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停了下来。
“头儿，又怎么了？”年轻夜不收不解。
领头老兵没有回答，他调转马头，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那片看似毫无生机的树林。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不对劲，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片林子，太适合埋伏了！而这过分的安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回去！”他沉声对两名手下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跟我再靠近看看那片林子！”
“头儿，没必要吧？刚才不是看过了？”年轻夜不收抱怨道。
“少废话！跟上！”领头老兵眼神一厉，不再多言，直接拨转马头，朝着来路，也就是那片枯树林的方向，缓缓策马行去。两名手下虽不情愿，也只得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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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树林内，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吴有名和他麾下的六百骑兵，如同六百尊石像，隐没在光秃秃的树干和地面的阴影之中。所有的战马都被勒紧了嚼子，裹住了口鼻，只能从它们偶尔不安地踏动蹄子、喷出浓白的鼻息，才能看出它们是活物。骑士们则伏低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土地或粗糙的树皮，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几乎要令人发疯的寂静。这不是安宁，而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在发出无声的呻吟。寒风穿过枝桠的呜咽，此刻听来如同鬼哭。每一片枯叶落地的细微声响，都像是在敲打着众人紧绷的神经。
李狗剩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牙齿因恐惧而打颤，握着骑矛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已经失去了血色。他能听到身旁一个老兵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的冷汗，正沿着脊椎沟壑缓缓滑落，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
吴有名伏在队伍最前沿，耳朵紧贴着冰冷的地面。那“咚咚”作响、如同催命鼓点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可以分辨出马蹄踏在冻土和踏在碎石上的细微差别。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几声与众不同的、去而复返的马蹄声！而且，正是朝着树林而来！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透过林木的缝隙，死死盯住官道。只见那三名本该离开的闯军夜不收，竟然又折返了回来，而且领头那个眼神锐利，正死死地盯着树林！
林子里，吴有名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度戒备的手势。身后的骑兵们连呼吸都屏住了，有些人已经悄悄将手按在了刀柄上，箭矢搭上了弓弦。绝对不能暴露！否则前功尽弃！
那领头夜不收骑在马上，在距离树林边缘约七八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如同梳子一般，仔细地扫视着林中的每一寸土地。他看得异常仔细，甚至注意到了几处看似自然、实则可能是人马踩踏过的痕迹。林中，融雪滴落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嗒…嗒…”，每一次都仿佛敲在埋伏者的心头。一阵稍大的风吹过，一根枯死的细小枝桠不堪重负，从高处断裂，掉落在某个骑兵的皮甲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死寂的林中也显得格外突兀！李狗剩吓得浑身一颤，差点叫出声来，幸好死死咬住了嘴唇。吴有名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扫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那名肇事的骑兵更是脸色煞白，一动不敢动。
官道上的领头夜不收似乎也听到了这细微的声响，他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眼神中的怀疑更甚。他对手下两名夜不收命令道，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林边：“你，还有你！下马，进去看看！仔细搜搜那片地方！”他指着刚才枯枝掉落的大致区域。
那两名夜不收见头儿如此坚持，虽然心里嘀咕，也不敢再违抗。两人嘟囔着翻身下马，拔出腰刀，互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离开官道，踩着半融的积雪和枯枝落叶，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树林边缘靠了过来。
“咔嚓…沙沙…”
靴子踩断枯枝和碾过落叶的声音，如同死亡的鼓点，越来越近。林中的忠义营骑兵们，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吴有名的手缓缓握住了刀柄，眼神计算着距离。四十步…三十步…只要进入二十步内，哪怕暴露，也必须立刻暴起格杀！绝不能让任何一人逃回去报信！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李狗剩甚至能看清那两名闯军夜不收脸上警惕又带着几分敷衍的神情，能看到他们皮甲上的污渍和刀锋的寒光。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千总那即将挥下的手臂。
二十五步…二十四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名年长的忠义营夜不收如同鬼魅般从后方潜行而至，悄无声息地来到吴有名身边，以极低的声音急促禀报：“千总！看清楚了，大队约四百骑，一人双马，装备不差，像是闯贼老营兵，距此不到三里了！”
吴有名眼中精光一闪，心中瞬间权衡。大队将至，此刻绝不能打草惊蛇！
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意，也许是那两名闯军夜不收本就搜查得不甚认真，他们在接近到约二十多步的距离时，其中一人脚下被隐藏的树根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骂骂咧咧地稳住了身形。
“妈的，啥也没有！尽是些烂树根破叶子！”他抱怨道，趁机直起腰，不再往前。
另一人也停下了脚步，朝着官道上的领头老兵喊道：“头儿！搜过了，屁都没有！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就是些野兔子什么的弄出的动静吧！”
领头老兵骑在马上，狐疑地看着那片依旧寂静的树林，又看了看两名手下不耐烦的表情，再想想后面即将抵达的大队人马。或许……真的是自己多疑了？草木皆兵了？
他沉吟了足足三四息的时间，这几息对于林中的伏兵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终于，他似乎是说服了自己，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行了！回来吧！上马，我们继续向南探查！”
两名夜不收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小跑着回到了官道上，翻身上马。三人不再停留，策马向着南方小跑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官道上。
直到这时，树林里压抑到极点的气氛才猛地松弛下来，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长长的出气声。不少人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李狗剩感觉双腿都有些发软，差点瘫坐下去，幸好用骑矛撑住了地面。
吴有名也暗暗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看向刚刚回报的夜不收，确认道：“四百骑，一人双马？确定是老营？”
“千总，确定！看那股子彪悍劲儿和行军队列，错不了！”
一旁的把总何必闻言，忍不住低声咂舌：“他娘的，一人双马？李闯这帮人真是阔气了！咱们才一人一马！”
吴有名冷哼一声，杀意再次弥漫：“马多有什么用？骄兵必败！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决断，“所有人，最后检查兵器甲胄，安抚战马！准备战斗！”
命令无声地传递下去。原本死寂的树林里，瞬间涌动起一股嗜血的暗流。骑兵们轻轻抚摸着战马的脖颈，最后一次检查弓弦的松紧，马刀是否出鞘顺畅，眼神中的紧张和后怕逐渐被战斗前的狂热与决绝所取代。李狗剩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将骑矛握得更紧，矛尖微微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
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地面传来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如同无数面战鼓在同时擂响。官道的北方，烟尘冲天而起，轰隆隆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逼近，掩盖了世间一切其他的声音。顾大膀率领的四百闯军前锋，终于出现了！
黑色的洪流涌过官道的拐角，一人双马的配置使得队伍看起来颇为庞大。骑士们大多神情轻松，甚至有人在高声谈笑，完全沉浸在连战连胜的骄狂之中，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无察觉。
吴有名缓缓举起了右手，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死死盯着官道上那不断延伸的黑色队列。他身后的六百骑兵，如同蓄势待发的群狼，悄无声息地翻身上马，调整着呼吸，握紧了武器，身体微微前倾，只待那石破天惊的一刻。
官道上的闯军队伍继续前行，前锋已经越过了树林的埋伏正面，中军正正地暴露在树林前方！
就是现在！
吴有名高举的右手猛地向前一挥，随即狠狠压下！
“忠义营！杀——！”
如同平地惊雷，压抑已久的怒吼瞬间爆发！吴有名一马当先，如同离弦之箭，冲出树林！紧接着，六百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撞破枯枝败叶的遮蔽，呐喊着，以严整的楔形冲锋阵型，朝着官道上那支毫无准备的闯军队伍拦腰冲杀而去！
“敌袭！！”
“有埋伏！！”
官道上的闯军瞬间大乱！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们措手不及！许多骑士脸上的笑容僵住，瞬间被惊恐取代。战马受惊，希津津长嘶，人立而起，互相冲撞！队伍的前后瞬间脱节，中段更是被这猛烈无比的冲锋直接切断！有人下意识地拔刀，有人想要调转马头，还有人惊慌失措地想要向来路逃窜，整个队伍乱成一团！
顾大膀位于队伍前部，听到身后的巨响和惨叫，惊骇回头，只见一支盔甲鲜明、气势如虹的骑兵部队，如同烧红的铁钎插入牛油般，轻易地撕裂了他的队伍！他目眦欲裂，狂吼道：“不要乱！结阵！迎敌！”但在如此迅猛的突袭下，他的命令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瞬间被淹没在巨大的混乱和厮杀声中。
吴有名目光锁定了一个看似头目的闯军，毫不理会两侧的混乱，径直冲杀过去。他身后的骑兵们紧随其后，马刀挥舞，骑矛突刺，凭借居高临下的冲锋势能和严密的配合，如同热刀切脂，在混乱的闯军队列中纵横驰骋！
战斗，在这一刻，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