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被围的第二日深夜。
北城墙中段一处凸出的马面上,负责下半夜值守的忠义营新兵李顺子,正抱着他那杆制式长矛,来回小幅度地踱步,试图驱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刺骨寒意和汹涌袭来的睡意。
他加入忠义营尚不足三月,严格的新兵操练让他强壮了不少,但连续两日守城的高度紧张和缺乏睡眠,还是让这个半大小子疲惫不堪,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铅块。
“不能睡……绝对不能睡……”他嘴里含糊地念叨着,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让他暂时清醒了几分。城墙之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远处闯军大营那些星星点点的篝火,如同荒野中飘荡的鬼火,无声地诉说着危险。
就在他机械地转身,准备走向下一个垛口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城墙外侧,靠近墙根那片最深沉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声,像是金属轻轻叩击砖石,传入了他的耳中。
李顺子浑身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脏如同被重锤擂响,“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猛地扑到垛口边,瞪大了眼睛,死死盯向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借着极其微弱的星光,他隐约看清了——一个带着绳索的、铁钩状的黑影,正牢牢地钩在城墙垛口的砖缝里!
“有……有人爬城!有飞爪!”李顺子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而变得尖利扭曲,他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不远处那个亮着微弱灯火的烽火台,对着上面值守的老兵嘶声喊道:“王叔!王叔!不好了!下面!城墙下面有飞爪!有人在偷偷爬城!”
烽火台上被称为王叔的老兵,原本正靠着墙壁打盹,闻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一个箭步扑到垛口边,只探出头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二话不说,转身一脚狠狠踹翻了旁边悬挂着的警锣,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扯开嗓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敌袭——!北墙!有贼人摸城——!敌袭——!”
“铛铛铛铛——!铛铛铛——!”
刺耳欲聋、急促到令人心悸的锣声,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瞬间撕裂了禹州城宁静的夜空!
“哪里敌袭?!”
“在什么位置?!”
“快!抄家伙!”
附近马面、敌楼以及城墙后方营区内,瞬间炸开了锅!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叫,士兵们匆忙奔跑、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兵器出鞘的摩擦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混乱和喧嚣!
几乎就在锣声响起、守军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电光火石之间,几个黑影如同蓄势已久的灵猿,借助牢牢钩住城墙的飞爪绳索,以惊人的敏捷猛地从城墙外侧翻跃而上,轻盈地落在城头马道之上!
他们手中紧握的钢刀,在稀疏的星光和远处火把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刺骨的寒光!
“杀!”一个率先落地的闯军敢死队员,目光凶残,低吼一声,挥刀便砍向离他最近、似乎还在发懵的李顺子!
李顺子吓得魂飞魄散,完全是求生本能驱使,下意识地将手中长矛向前猛刺!但他动作僵硬,毫无章法,被对方轻易用刀格开,雪亮的刀锋顺势划出一道弧线,直奔他的脖颈而来!
“小崽子找死!闪开!”千钧一发之际,王叔如同暴怒的雄狮,从侧面猛地将李顺子撞开,同时手中那柄厚重沉实的腰刀带着风声,悍然劈向那名敢死队员!
“锵——!”
两刀猛烈相撞,爆出一溜耀眼的火星,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就这么一阻隔的功夫,更多的守军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反应过来,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长枪如林,刀盾如墙,将这几个胆大包天、刚刚登上城头的敌人死死围住,刀枪并举,疯狂砍杀!后续正沿着绳索奋力攀爬的闯军,则被城头迅速组织起的箭雨和精准砸下的滚石击中,惨叫着跌落城下,摔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场发生在城墙之上的短促白刃战,激烈而残酷。登城的几名闯军敢死队员显然都是百里挑一的悍卒,个人武艺不俗,但在守军绝对的人数优势和迅速恢复的组织面前,他们的负隅顽抗显得徒劳。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战斗便宣告结束。几名敢死队员全部被乱刀分尸,变成了城头马道上新增的几具残缺不全的尸首,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在冰冷的地面上蔓延开来。
李顺子瘫坐在粘稠的血泊之中,看着王叔手臂上被划开的那道深可见骨、正不断渗血的伤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四肢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刚才那雪亮刀锋掠过脖颈的冰冷触感,仿佛还停留在皮肤上,死亡的阴影是如此之近。
王叔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裹腿布,草草将伤口缠紧,骂骂咧咧地走到李顺子面前,用没受伤的脚轻轻踢了他一下:
“怂包软蛋!刚才那一下捅得倒还挺快!没死就赶紧给老子爬起来!今晚,谁都他娘的别想合眼了!都给老子把招子放亮些!”
李顺子看着地上那犹在微微抽搐的敌人尸体,又望向城外那片再次被死寂笼罩、却仿佛潜藏着更多凶险的无边黑暗,用力咽了口唾沫,挣扎着用长矛支撑起发软的身体,重新站直。
次日,禹州城内的气氛因前夜的偷袭而更加紧张。盘查、巡逻的力度陡然加强。
陈四,这个伪装成老实流民、皮肤黝黑的田见秀麾下夜不收什长,感到行动愈发困难。昨夜与手下阿四在阴暗小巷的接头,让他意识到必须尽快动手,否则很可能被逐渐收紧的罗网困住。
“头儿,城西武库旁那几间废屋,干草还在,位置绝佳。南门水井,守卫确实不多,但巡逻队经过的间隔短了。”阿四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有些不稳。
“不能再等了。”陈四眼神阴鸷,“子时三刻,按计划动手。你放火,我投毒。得手后,各自潜伏,等待城外信号。”
“明白。小心。”
子时刚过,陈四如同暗夜中的狸猫,从藏身的破庙柴堆后悄无声息地滑出,贴着墙根最浓重的阴影,向南门水井方向潜行。他动作轻盈而熟练,尽量避开主干道,专走偏僻小巷。
然而,就在他即将穿过一条十字巷口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灯笼晃动的光影!
“什么人?站住!宵禁期间,为何在外游荡?!”
一队打着灯笼、全副武装的巡逻兵恰好经过巷口,带队的小旗官目光如电,立刻锁定了形迹可疑的陈四,厉声喝道。灯笼昏黄的光线瞬间将陈四笼罩。
陈四心中猛地一沉,暗叫不好。但他脸上瞬间堆满了憨厚与惶恐,举起双手,身体微微发抖,结结巴巴地辩解:
“军爷饶命!小的肚子疼得厉害,起夜,找茅房,迷路了……”
那小旗官显然不是易于之辈,他提着灯笼上前几步,仔细照了照陈四的脸,又打量了一下他虽然破旧却浆洗得还算干净、甚至针脚细密的衣着,眼神中的怀疑更浓。
“起夜?这附近根本没有民宅茅房!看你衣着,也不像寻常流民!形迹可疑,定非善类!拿下细查!”
两名士兵应声上前,就要扭住陈四的双臂。陈四心知身份即将暴露,眼中凶光暴涨!就在士兵靠近的刹那,他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向离他最近那名士兵毫无防护的咽喉!这一下若是刺实,必死无疑!
“有细作!动手!”那小旗官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陈四动的同时便拔刀出鞘,同时放声大吼,向周围示警!
寂静的夜空再次被打破!尖锐的锣声从附近响起!
“抓细作!”
“在那边!”
更多的巡逻队、被惊醒的民壮,从四面八方闻声涌来,火把的光芒迅速将这片区域照亮。
陈四虽悍勇,匕首划伤了一名士兵的手臂,逼退了另一人,但面对迅速合围过来的十数把长枪大刀,他个人的武勇显得如此苍白。不过几个照面,他身上便添了几道伤口,最终被一记沉重的枪杆狠狠砸在腿弯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随即被数人扑上,死死压住,用绳索捆成了粽子。
几乎就在陈四被制服的同一时刻,城西方向,一股浓烈的黑烟裹挟着火光冲天而起,在夜空中格外醒目!阿四那边得手了!
“走水了!城西走水了!”
“快救火!”
城西方向顿时传来了更大的喧哗、惊呼和救火的呼喊声,人影憧憧,乱成一团。然而,守军的反应同样迅速,预备队和民壮立刻被组织起来扑救,混乱被控制在有限范围内。
陈四被粗暴地拖拽起来,押往州衙方向。他回头望了一眼城西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阿四恐怕也难逃罗网,纵火制造大规模混乱的计划,已然失败。这禹州城,当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守军远比他们预想的要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