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暮色,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一块浸透了冰水与灰烬的巨大脏布,死死捂在中原大地的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无形的锉刀,刮过禹州城外围饱经战火摧残的原野,卷起焦黑的草灰、未散的硝烟以及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混合着血腥、尸臭与泥土腥气的恶浊气息,钻进每一个角落,渗入每一个活着的人的肺叶。
禹州城北,闯军连营深处,一片专门划给伤亡士卒和附属流民队伍的区域内,景象比地狱好不了多少。
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到处是随意挖掘的浅坑和窝棚,残破的帐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伤兵的呻吟、垂死者的呓语、以及幸存者压抑的啜泣,交织成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背景音。篝火寥寥,且大多微弱,无法驱散这彻骨的寒意与绝望。
王五,如今管着百来号流民的小头目,像一头蛰伏的孤狼,独自蹲在一处背风的土坎下。他身上那件号衣沾满污垢,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蜷缩取暖,只是沉默地用一块磨石,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打磨着一把缺口的长刀。金属摩擦的“沙沙”声,在周遭的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而瘆人。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偶尔扫过自己手下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也扫过不远处另一堆更显凄惨的人群——那是孙瘸子管的队伍。
孙瘸子正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清点着他那队残兵。他原本手下也有百十号人,如今能站着的不足一半,而且个个带伤,神情萎靡。
“都他妈给老子精神点!没死的就喘口气!”孙瘸子用他那破锣嗓子吼道,但底气明显不足。他走到蜷缩在一起的赵石头、胡麻子和赵狗剩面前,目光尤其在那几个看起来还算“完整”的人身上停留。
赵石头把身体往那床抢来的破毯子里又缩了缩,只露出一双警惕观察四周的眼睛。他旁边的胡麻子,状态极差。左臂用肮脏的布条和粗糙的树枝勉强固定着,肿胀得吓人,皮肤呈现一种不祥的青紫色。
他额头上满是虚汗,身子因为高烧和剧痛而微微颤抖,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他没像其他重伤员那样绝望等死,右手还死死攥着一把小匕首,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不甘的狠厉,仿佛任何靠近他的人都可能被咬上一口。
赵狗剩蹲在胡麻子旁边,脸色惨白,眼神涣散。连日的血腥早已将他那点对“先登赏银”的幻想碾得粉碎。他看着胡麻子的惨状,又看看自己还算完好的手脚,一种不真实的侥幸感和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看…看什么看!”孙瘸子注意到赵狗剩的目光,心头无名火起,上前用拐棍戳了他一下,“怂包!明天攻城,你再敢往后缩,老子亲自把你扔上城头当肉垫!”
赵狗剩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带着哭腔道:“孙头,我…我不敢…”
赵石头从毯子里闷声道:“孙头儿,省点力气吧。南门今天动静那么大,怕是又没讨到好。咱们这点人,还能经得起几回填?”
孙瘸子脸色更加难看,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妈的,谁知道这禹州城他娘的是铁铸的?王虎那厮,比他娘的边墙鞑子还难缠!”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南门…今天可是动了真格的了!田将军把老营的精锐都混在咱们这些人里往上冲,结果城头不知道啥时候多了好些快枪,响起来跟爆豆子似的,一打一大片!老子远远瞧着,那些平日里横着走的老营爷,像割麦子一样往下倒…”
这话让周围几个竖起耳朵听的流民都倒吸一口凉气。老营兵在他们眼中就是无敌的存在,连他们都栽了…
胡麻子艰难地抬起头,嘶哑着问:
“孙头儿…那明天…还攻吗?”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力气。
孙瘸子烦躁地挥挥手:“攻不攻,是上头老爷们定的!但粮食快见底了是真的!再耗下去,不用官军打,饿也饿死了!”
他这话像是在回答胡麻子,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焦虑。
就在这时,王五停止了磨刀,缓缓站起身,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孙瘸子都下意识地收敛了些许骂声。
王五的目光先是在胡麻子废掉的胳膊上停留一瞬,眼神没有任何波动,然后扫过赵石头和赵狗剩,最后落在孙瘸子身上。
“刚得的信儿。”王五的声音不高,“禹州,暂时啃不动了。”
众人都是一怔,连痛苦呻吟的胡麻子都强撑着抬起头。
孙瘸子急问:“五哥,啥意思?不打了?”
“打,当然要打。”王五嘴角扯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但主攻的方向,要换了。”
他目光投向东方,那漆黑一片的夜空,“刘权将军的大军,已经兵临襄城。”
“襄城?”孙瘸子和其他人一样茫然。
“襄城,是那个陈远的老巢。”王五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局势的冷静
“忠义营的主力,钱粮辎重,多半都在那里。打下了襄城,弄死了陈远,禹州就是一座孤城,王虎再能打,没了根,他能守多久?到时候,整个豫中腹地,就向闯王敞开了大门。”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脸上似懂非懂的表情,语气加重:“田制将军,已经分了一批老营精锐,连夜驰援刘权将军去了。这边…哼,咱们这些人,怕是留着继续围困,或者,等襄城破了,再来收拾残局。”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不同的波澜。
赵石头心中飞快盘算。主力东移,意味着禹州正面压力会减小,他们这些炮灰或许能多喘几天气。但襄城…听起来是比禹州更重要的目标,那里的防守会松懈吗?他仿佛能看到另一座更加庞大的血肉磨坊在缓缓启动。
胡麻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他废了,去不了襄城,或许能在这边苟延残喘多活几天?但在这伤兵营里,跟等死又有多少区别?他攥着匕首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孙瘸子拄着拐棍,沉默了半天,才骂出一句:
“他娘的!到头来,咱们还是填壕的命!”
但他眼神深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换个战场,或许…真有那么一丝渺茫的机会?
寒风卷过营地,带来中军方向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似乎正印证着王五带来的消息,也带来了更多的不安与骚动。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禹州城头星星点点的火把,如同巨兽冰冷的瞳孔,漠然注视着城下这片在苦难中挣扎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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