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肖民吃过饭,拿上斧子和锯,来到蒲桃家。
蒲桃就坐在大门内的荫凉里扇着扇子。一见他来,忙起身说:“我面条都擀好了,等着你再不来,我下面给你吃。”
肖民笑道:“我吃过了,你下着自己吃吧,我去砍树。”
他心里却说:怎么听着那么别扭,下面给我吃,上面还差不多,这亏吃的,回都没法回了。
她跟着他说:“看你,哪有这样的,干活儿就来吃饭嘛,让人多不好意思。”
他一直往后走,对她说:“你快去下面吃吧,一会儿还得搭把手哩。”
他也不管她,打开后门,锯回来三棵小树,修的光溜溜的,撂她灶房外面。
她迟一会儿,满脸流着汗,端出来一碗蒜面条,上面几块炒鸡蛋,要他吃。
“我真吃饱了,我妈烙的菜馍,吃了三四盒,吃不下了。”他拿着一棵树,去一边的山墙上,比了比长短,自言自语说:“截得稍长点,不敢短了,长木匠,短铁匠。”
“你好吃菜馍呀……来来来,你看我擀的面条可好了,少吃点,吃半碗也行,燎天晌午的,看,出了一身汗。”
她又端出半碗饭,说:“一碗吃不了,吃半碗,吃了吧,大小伙子,半碗饭算啥,走走走,去那屋里吃,慌啥哩,叫人家谁见了,可该说我央人不心疼,大天晌午让干活儿。”
她说着掀开帘子进她屋里,回头掀着帘子说:“快来快来,这屋里凉快。”
他只得进那屋里说:“再吃点就弯不下腰了。”
她就笑着说:“弯不下腰歇会儿,慌啥嘞,这么热的天,谁家晌午干活儿?一后晌不去上工怕啥?能少挣到哪里?”说着把碗放桌子上,出去了。
那倒是,也就三毛两毛的,就这三毛两毛,也都是在羊蛋上滴溜着,能不能到手,到年底才知道哩。
这都他妈的是啥事:干干活儿就记个工分,这工分仅能证明出过工,至于能代表什么,谁也不知道。
这气力再便宜,也总得有个价吧,价都不给定,他们还那么横!
欠着咱们的,反倒像他们在施恩。这个颠倒的世界,真的是荒谬。
蒙住脑袋跳黄河,跳到深处该倒霉,跳到浅处再说活吧。
就这样,还得高唱颂歌,感激恩惠,屁颠屁颠混着下贱的日子,偏得满脸洋溢出幸福来。
她又去端了一碗饭过来,还捎进来一把扇子,坐到床沿上,把碗放桌子上,顺手摇起扇子,扇着风说:“你甭慌,这天这么热,歇半天怕啥?后晌咱消消停停的,慌哩忙哩赶着干啥?到黑了,还有一把苋菜呢,我给你烙几合菜馍,吃吃再走,光干活儿不吃饭,人家谁知道了,该捣我脊梁骨了。”
他说:“一会儿的事儿,吃啥饭,把你粮食吃完了,你吃啥?”
她嘎嘎嘎笑起来:“你咋说话恁笑人哩,这还是那几年?粮食和金豆似的?就算你天天来吃,也不会饥荒。”
她看着他说:“恁大一只兔你都给我了,我这一碗饭算啥?”
他笑道:“那是地里打的,又不是养的。”
她嗔道:“看你说的,打的也是你的,换别人,摸也不舍得让我摸摸。”
她又说:“我都看了,那可不是一会儿的事儿,咋弄呀,看着愁人,吃吧吃吧,吃了歇一会儿,等房檐阴凉下来再干。”
他看着碗里的鸡蛋,说:“你把鸡蛋都给我……”
她笑笑说:“我嫌鸡蛋腥,你快吃吧。”
吃过饭,她端来一盆水,说:“你洗洗躺着歇会儿,我去刷刷碗,等他们下地咱再干,大歇会儿。”
她穿着一件很薄的棉纱上衣,里面像两个白瓷罐盖扣在胸上,就是那提溜的两疙瘩儿是黑的。
他心说:睡着了,不知会不会出丑;别是那老二儿在梦里胡乱弹挣,给她看个清楚,丢人丢得从村东头丢到到村西头了。
他继而又在心里笑道:管它哩,睡着了,又不是咱故意不念紧箍咒,那不是管不着嘛;难不成她还会出去晒白咱?
他便洗了洗,脱掉汗衫,穿着裤子上床睡了。
蒲桃刷了碗筷,留着锅里的白汤,等后晌渴了喝。轻手轻脚来到屋里,见肖民赤着脊梁,穿着裤子,脸朝里睡着。
那结实的脊梁,好像都是劲儿,让她忍不住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端起水盆出去,倒掉水,再去舀一盆水,端到对面那个小屋子里,脱个干净,用毛巾一下一下洗身上。
不时的,她会朝窗外看一眼,好像那里会有、应该有一双眼睛。要是真有,她会转过脸去,专心洗身上。
可晌午时分的外面,除了阳光,啥也没有。连小鸟都躲在树荫里凉快。
最能让身体凉快的当然是水了,她一下一下洗着,直把那盆水费完,这才抹干身上,穿上衣服,来到这屋里。
“热不热?”她小声问。
肖民没有动静,睡着了。
她伸手摸摸他的脊梁,小声说:“没出汗。”
肖民原本想说:不热。却没敢出声。
因为那个小兔子,像是受了鼓励,攥着劲要跳圈。
他只得连忙对它说:你快消停吧,有你的啥事!别叫人家看见了,一连声嚷起来,娘呀,你还想这哩?想多了吧!我说你才跑恁快嘞,是起着这五更呀!到那时,你能躲到裤裆里,我往哪儿躲?
她小声说:“咱说说话也怪好,咱俩怪对脾气。”
他在心里咕哝:要是能把那家伙撇到家里就好了,说啥,怎么说都没事儿。
她还在小声嘟囔:“坐街上和坐家里不是一样?”
他只想赶快睡着,睡着就啥事没了。或者说睡着就啥事不用管了。
那家伙难怪都叫它老二儿,它就上不得台面:人多的地方它会装孙子着嘞;可一到背人的地方,看他能的,一弹一弹的,一脖子犟筋疙瘩,老想耍耍威风;伙计,你有啥威风?一指甲掐下去你就怂了,一指头弹下去你就怯了;好好说不中,再说不下你啦!再劝不住你啦!也不怕人家一把把你揪了,扔到沟里喂虫!
得赶紧睡着,睡着就不尴尬了。他一个劲想往梦里钻。
她看看窗外,阳光白花花正照得耀眼,热气腾腾的。她轻轻把窗户上那块当窗帘的蓝大布拉上,又去把屋门关上。屋里便暗了下来。她这才坐到床沿上,一下一下给他扇风。
沟边的知了,扯着声在叫。这么热的时候,它也不知歇歇。好在窗布和门挡住了一些它的叫声,听起来像远了一些,不那么聒噪了。
她知道和这样的小青年在一起,是有麻烦的。要是惹出闲话,别的不说,肖民妈肯定要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要脸,骂她急得慌为何不去寻别人,把个没娶媳妇的小青年拉屋里,坏人家名声,耽误人家前程,坏良心透了。
好心让孩子帮你,你把他睡了。算人不算人。
可人一旦动了那心,那是心心念念消不掉的。她心说:不能做到那一步。
可做到哪一步好呢?就这样给他扇扇风,距离一尺正好?
她看看床,他只睡了一半。
两人都穿着衣服,怕啥?她小声说:“我也躺躺。”肖民还是没动静。
她便脱掉鞋,轻轻躺到床边,躺的直直的。可这样扇扇子有点不得劲。她小心地侧起身。便能很得势地给他扇风了。
其实男女的关系真只到这里,也未尝不可。心里也很滋慰的。
可过了一会儿,肖民翻了个身,四脚拉叉,一只胳膊搭她胸上。那一下让她浑身一颤。她先是连忙看看他的脸,他还在梦里,再顺着往下一看,心里便像蹿进了一只兔,在她心里苦嗵嗵跳着,按捺不住。
他裤子有一处明显鼓起老高,还在微微动着,里面藏了个小动物。不知道长的啥样。
她只得赶紧加快速度扇扇子,想让心里凉下来。显然肖民在梦里吹着了凉爽的风,他要去追赶那风,一下又翻了个身,紧挨着挤在她身上。
年轻人的眉目,真的清秀;脸庞,光滑得闪着光;嘴唇红红的,饱满滋润。哪儿都是青春的气息。
那张脸又离她那么近。她忍不住去那脸上亲了亲。他显然不知,无动于衷。她便大胆起来,对着他的嘴又亲了亲。让他的嘴唇看起来更湿润了。
他一定睡得很沉,啥也不知道。
她悄悄动了动手,摸住了一个小兔子。它想蹿出圈呢,一跳一跳的。
她心说:你要是装作不知,我就当也在梦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钟声响起,当当当当,急死鬼似的,翻过房顶,闯进窗户。肖民一下睁开了眼,说:“该上工了。”
她忙说:“没事儿,再睡会儿,他们得会儿哩,好一阵说闲话哩,你睡吧,我叫你。”
“我怕你热,扇着扇子也有点瞌睡,就躺下了。”她小声说。
“我说睡着咋恁舒服。”他又闭上眼说。
“你睡吧,早着呢,再睡一会儿。”她小声说着,尽力摇着扇子。
“别睡过头了。”他说着又睡意朦胧起来。
她悄悄再伸手,逮那小兔子。他还是一动不动,不知是真又睡着,还是乐意让她那样。
她心里踏实了起来:他们也许已经达成了默契,可以心照不宣了。
两人直到听着人都下地去了,街上没了声息。这才癔症着起来。洗洗脸开始干活儿。
两人抬出桌子,放到灶房屋檐下,肖民上去挨着折椽子掏个洞,把砍成楔形的椽子穿进去。
肖民对她说:“你拿上斧子上桌子上,我去屋里,你听我咋说就咋做。”
蒲桃连忙说:“好。”爬着上桌子,那桌子有点高,她像个芝麻骨碌(一种很胖的虫子),爬不上去。
肖民就去推她的屁股,推了几下才上不去。她笑着说:“腿不知咋着有点软。”
肖民拿着留着小杈的那根树,进到屋里,顶住穿进来的椽子头,用力往上举着说:“慢慢往里打。”
蒲桃就在外面用斧子锤打那椽子头。打打停停,累得直喘粗气。
一点点的,椽子的楔头就上了梁上。
“好,停。”肖民满脸流着汗,出来一看,蒲桃也满脸是汗。
她便说:“看,一根就干了这么大时候,再弄一根天都黑了,还非要晌午一会儿就干完,能不能?”
“是是是,你说的对,听你的没错。”肖民笑道。
她就蹲下身小声说:“啥事儿都得一步一步来,不能慌,才能做好,是不是?”
他也压着声说:“是,你说咋着就咋着。”
他心说:她可能和浩叔一样,有奇怪的嗜好;可不管咋说,她比浩叔让心里舒服多了。
他当然想和她一直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