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层椁内的景象,足以让任何窥探者心智崩塌。
这里没有金银财宝,没有不朽尸身,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由光影与记忆交织而成的虚妄之海。
它安静地漂浮着,仿佛囚禁了万古时光。
海面倒映着一幕幕破碎而清晰的画面,像无数面棱镜,折射出一个灵魂在时间长河中反复碾磨的痕迹。
少年林渊身着粗布麻衣,对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仆行三跪九叩大礼,额头渗出的血染红了青石板;一个双目蒙着黑布的守陵人,在风雪交加的夜晚,用颤抖的双手点燃了地宫里最后一盏长明灯,火光映亮他空洞的眼眶;一个无法言语的哑女,抱着一盏莲花灯,义无反顾地走入焚城的滔天火海,试图引渡那些被遗忘的亡魂……
每一幕,都是他。
每一帧,都是他过往轮回中被剥夺、被遗忘的片段。
这些记忆如同最锋利的刀,无声地凌迟着他的神魂。
在这片虚妄之海的中央,悬浮着一颗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晶核。
它如同一颗初生的恒星,每一次搏动,都让整片虚妄之海随之起伏,释放出足以湮灭星辰的恐怖能量。
它比林渊体内辛苦凝结的三枚子核加起来还要庞大百倍千倍,那磅礴的威压,正是他苦苦追寻的源头——归墟之心。
就在林渊被这宏伟而悲壮的景象所震慑时,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那声音温柔如春水,却又冰冷得像是万载玄冰。
“你终于来了……我的另一半。”
林渊猛然抬头。
只见那跳动的归墟之心光芒流转,一道身影缓缓从中走出。
她身着一袭胜雪的白衣,长发如瀑,怀中抱着一个安静沉睡的婴儿。
当她完全显露身形时,林渊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张脸,那双眼,那眉宇间的清冷与哀伤,与夜凝霜竟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双生契约,”她轻声开口,声音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时空,“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我,镇守归墟本源,维持着这座倒悬之城的运转,让轮回不至彻底崩坏。而你,则行走于外椁,一次又一次堕入尘世,承受轮回之苦,吸引并收纳所有游离的法则碎片。”
她的目光落在林渊身上,带着一种超越了爱恨的复杂情感:“我们是彼此的镜像,是维系这个体系的一体两面。任何一方的彻底消亡,都意味着整个归墟的塌陷。”
女子向他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晶莹剔透,仿佛一碰即碎:“已经够了,九百九十九次轮回,你承受的痛苦已经足够偿还一切。结束吧。让我带走你所有的记忆,将你的三枚子核与本源融合,轮回就此终止,你将获得永恒的安宁。”
她的声音带着致命的诱惑,仿佛只要点头,所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都将烟消云散。
然而,林渊却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刻,缓缓地、决绝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惨然而坚定的弧度。
“你说错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我不是来结束的,我是来改写的。”
话音未落,他握住插在自己胸口的断刃,猛地向更深处贯入!
剧痛让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殷红的精血不再是无意义的流淌,而是化作最精纯的燃料,瞬间点燃了他体内的三枚子核。
嗡——!
三墟极限共鸣!
那三颗原本黯淡的子核爆发出璀璨的光芒,不再是被动地与归墟之心呼应,而是形成了一个贪婪的漩涡,竟开始反向吞噬归墟之心的磅礴能量!
这不是融合,是掠夺!
整个倒悬之城,这座悬于天际的巨大坟墓,在此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剧烈的震颤从核心向外传递,坚不可摧的城体上竟出现了蛛网般的裂隙。
外部空间因此变得极不稳定,现实世界的多处地域,人们惊恐地看到天空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一口口古老的石棺、铜棺从中坠落,如同下了一场末日之雨。
枯骨窟深处,墨七郎正仰头观察着穹顶上那些游走的符文,突然,他脚下的大地疯狂震动,他脸色剧变,发出一声惊骇的怒吼:“它在醒来!它不是一座城……它是个活的!”
他的话音未落,身前的枯骨大地轰然裂开,一口比他见过的任何棺椁都更巨大、更古朴的青铜巨棺缓缓升起。
棺身上刻满了扭曲诡异的血色符咒,仿佛镇压着什么禁忌的存在。
而在那厚重的棺盖正中央,赫然用上古神文烙印着四个大字——
“葬主棺——禁开。”
同一时间,现实世界已然全面失控。
引魂碑废墟,趁着混乱闯入的林昊状若疯魔,他试图吸收那些因城市震动而逸散出的残余能量。
然而,他低估了归墟之力的狂暴。
能量洪流瞬间将他吞没,他的五感在凄厉的惨嚎中被寸寸烧尽,血肉焦黑,最终只剩下一双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盯着北方的天空。
风沙肆虐的荒原上,一直追寻真相的铁面判官一把撕下了脸上的面具。
那张本应布满血红色符纹的脸,此刻的符纹已尽数转为死寂的灰黑色,仿佛失去了所有生命力。
他拿出一个小巧的传讯傀儡,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道:“告诉他们……守门人的命令错了。归墟不需要封印,它需要的……是一个新的主人。”
说完,他五指用力,傀儡在他掌心化为齑粉。
他转身,孤独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漫天风沙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在三脉势力的最高处,一直沉默的黑袍使者站在观星台上,望着天际那座愈发不详的倒悬之城,终于下达了最后的、也是最冷酷的指令:“启动‘焚天礼’!传我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所有底牌,即便毁掉三脉根基,也绝不能让那个疯子……回来!”
椁室内,对峙仍在继续。
林渊的反向吞噬让白衣女子眼中流下了两行血泪,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与决绝:“你若执迷不悟,她必死!你难道想让她为你陪葬吗?”
林渊的动作一滞,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开始浮现出黑色晶纹、逐渐石化的左臂,随后,他笑了,笑声中带着无尽的苍凉与释然。
“那就让她恨我九百年,再等我九百年好了。”
他猛然咆哮,右手成爪,竟毫不犹豫地撕裂了自己的胸膛!
在女子惊骇的目光中,他将那三枚已经与他血脉相连、正在疯狂吞噬能量的子核,连同血肉,硬生生从体内剥离了出来!
这不是继承,这是献祭!
他将三枚血淋淋的子核,毅然决然地投入了那颗巨大的归墟之心。
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
亿万次轮回的记忆不再是破碎的片段,而是化作一道横贯古今的洪流,瞬间冲入他的脑海。
他看见了所有的真相:每一次重生,都是他为了延续归墟而自愿赴死,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轮回;每一次在绝望中等待,都是她在时间的尽头,用微弱的意志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不是囚徒,他是自愿的守卫。
而现在,他要用这具凡人之躯,承载起那禁忌的葬主权柄,哪怕从此身心俱焚,再也无法恢复人形!
轰隆!
第七层椁的棺盖轰然闭合,将一切光芒与声音隔绝。
紧接着,整座庞大的倒悬之城停止了震颤,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威严的姿态缓缓旋转,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巨兽,终于调转了它的头颅。
天际之上,一道横跨天穹的星门骤然大开,万千棺椁自无尽的虚空中浮现,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它们静静地悬浮着,在倒悬之城调转方向的刹那,齐齐朝着北方的天空,俯首!
万棺朝拜!
就在这震撼寰宇的景象中,倒悬之城紧闭的巨门前,一道身影踏着虚空而出。
他身上覆盖着由冥界藤蔓与黑色晶石交织而成的战铠,半边身体已经彻底化为闪烁着幽光的黑晶。
他的左手,依旧握着那柄断刃,而右手,则托着一颗仍在顽强跳动、散发着无尽威能的晶核。
他望向脚下那片渺小的人间,声音不再属于凡人,而是如同九幽深处的雷鸣,响彻天地。
“以前我是守墓的狗……现在,轮到我看门了。”
千里之外,江南水乡。
在一间静谧的卧房内,沉睡中的夜凝霜眉头微蹙,嘴角却无意识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一声梦呓般的呢喃,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这一次……你赢了。”
万千亡魂的低语汇成风暴,环绕着他初生的王座,而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无尽虚空,落向了那片他用九百次死亡守护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