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礼甫将陛下赏赐之物归整完毕,便往霍去病帐中禀报。
闻将军正与诸将蹴鞠,遂将木牍置于案几,见内榻竹简散乱,便俯身收拾,忽顿住,蹲身细察
——内榻旁隐有三两处小洞,指腹摩挲洞口,边齿不规整。
恰在此时,霍去病掀帘而入,见他蹲于榻侧,沉声问:
“你在那做何?”
苏礼急起身,转身见帐中唯有将军,拱手躬身道:
“将军,帐中竹简散乱,末掾理之半晌,见此简似有讹误。”
霍去病眸中露疑,阔步趋入内帐,取过竹简翻看:
“何处有误?”
苏礼扬声回话,同时抬手指向榻侧小孔:
“此乃副册,将军帐中当存正本,恐有疏漏。”
他顺其指处一瞥,眉峰骤蹙,沉声道:
“刚发现?”
苏礼颔首不语,目光扫过帐帘,唯恐外间有人窃听。
去病会意,挥手示意他移步中军帐,至帐中便负手低声问:
“鼠何时竟这般刁钻?偏咬内帐?军营人多眼杂,张屠之事方了,便有此异,你觉二者有关联否?”
苏礼颔首沉吟,压低声音道:
“将军明鉴,若为窥听军务,当于中帐动手,内帐洞小,声息难辨。军营皆是粗豪之士,皆知将军性情,这般阴私伎俩,恐非军中之人所能为
——末掾揣度,或与将军私事相关,多半是长安宫中来人所为。”
去病驻足沉思片刻,道:
“你令挛鞮遣人暗中监视,切勿声张。另,速拟几份军营统筹文书,交驿丞封入密函,务必直送未央宫,不得有误。”
苏礼应喏而去,先令雷豹携木牍急赴驿丞处,而后径往挛鞮帐中。
言明此事后,挛鞮抬眸看向他,缓声道:
“陛下对漠北战事寄望甚殷,张屠之事虽了,苏掾仍需未雨绸缪。”
苏礼垂眸沉吟,旋即抬首拱手,唇角含笑道:
“不知挛斥候有何见教,末掾愿闻其详。”
“御史台于长史性情乖戾,闻其在军营中,纵是将军颜面,亦时有不顾。”
挛鞮身子微倾,语带探
“然某听闻,苏掾之妹求识字之事,于长史竟一口应允,苏掾不想知其中缘由?”
苏礼唇角勾笑:
“挛斥候欲换何物?”
他开门见山:
“苏掾心思通透,某欲知张屠旧账详情。”
“挛斥候此言差矣。”
苏礼眸色微沉
“此乃军营要务,你这般问询,已是越权。”
“以消息换消息,苏掾以为如何?”
挛鞮不慌不忙道。
苏礼瞥他一眼,转身便走,冷声道:
“此买卖不划算,告辞。”
“无妨。”
挛鞮在后扬声
“苏掾若回心转意,某随时静候。”
苏礼步出帐外,眉头紧锁:
挛鞮为何执意要查张屠旧账?
莫非其中尚有隐情?
于长史素来乖戾,竟愿教玉儿识字,此前未曾深思,此刻想来,着实蹊跷。
他定神,暗忖帐中孔洞之事最为紧迫,遂转身欲回帐细查张屠旧账,却见高阳而来,双手递上一函:
“苏掾,霍府遣使送书简至。”
他略览书简一过,伍缮则禀:
霍君嫄每一月便遣使送乡中风味至霍府,言留一罐供将军适口,余事皆无变动。
他沉吟片刻,已知其心意
——彼等欲藉亲情固宗族之谊,想来是冀求进身之阶。
若拒其此意,异日光长成,恐生怨怼,谓我等唯利是图;
况玉儿昔年亦曾叮嘱,当多照拂霍光。
思索片刻,他令高阳收还书简,吩咐道:
“你携军营规制内帛布、盐豉,以将军名义赴霍府致慰
——毋逾制,唯令宗族知将军眷顾。见霍氏宗老,传某语:‘张朔勤勉通文,堪当察举’,令其循乡评旧制,领衔具牒荐于平阳郡守。此为某私印,附牒后证其品行,循常例,不破格。”
高阳拱手道:
“此事当禀将军乎?或备份书简入营中簿籍?”
“暂勿惊动将军。”
他摇头
“张朔能否得荐,仍在郡守察举之决,其人若不堪用,再多扶持亦无益。待宗老有绪,郡守牒至,再择机禀将军未晚。备份可留,然只记‘慰问霍氏宗族’,勿提举荐之事,以避枝节。”
高阳领命,接过苏礼私印,躬身趋步告退。
赵隶足音急促而来,额角见汗,顿足骂道:
“你怎不早告玉儿,今日马厩合驹?她憨直前往,撞破场面,被我斥退,反遭将军训诫!”
苏礼蹙眉抚案:
“马监晨间才送记簿至帐,此事本非宜扬之事,我怎会特意告知?”
赵隶语塞,挠头道:
“我问她所见,她只垂首不语。将军既骂了她,连我也遭牵连,令我等即刻教她礼仪,不可再失仪。”
苏礼凝眸沉吟,颔首道:
“我知晓了,这便去问她。”
“如今马厩上下皆知玉儿不懂礼数,我这张脸往哪搁!”
赵隶急得转圈。
苏礼起身道:
“休要聒噪,我去医帐问个明白。”
他转身往医帐而去。
赵隶余怒未消,跺足返回马厩。
苏礼入帐见苏玉垂首立着,眉眼间带怯,细问方知,她是往马厩送药,恰遇合驹场面,并非有意。
苏礼见她已届及笄,此类男女之事不便细述,只沉声道:
“往后需谨守礼仪,不可再贸然闯入马厩诸处。我从于长史处求来《礼》简,你每日好生研读。”
苏玉抿唇点头。
这几日她已遭霍去病数次训诫,皆因礼仪疏失,只得每日捧着《礼》简苦读,只觉头疼不已。
赵隶问苏礼,是否战事毕,将军便娶玉儿,觉玉儿身份做正妻不合适,问他有何计策。
苏礼则告知,若要配将军正妻身份,必得让玉儿认义亲,必是列侯家眷、宗室旁支或是三公重臣之女,寻常官员决然不够格。他此刻也未想到合适人选。
赵隶沉思半晌,猛拍他肩头:
“为何非要攀附重臣?即便寻到,那些人家多是有所图谋,反倒累及玉儿。不如找个家世清白、无甚根基的,反倒安稳。依我之见,做妾又何妨,少些是非纠缠。”
苏礼瞪他一眼:
“将军要的是能托付后事之人。战场刀剑无眼,他日若有万一,玉儿身为正妻,方能执掌霍府,总比托付给外人稳妥。何况,若玉儿德不配位、身份不足,他日必遭宗室非议、朝臣弹劾,霍府麻烦便会接踵而至。”
赵隶起身驳道:
“你这是多此一举!玉儿寻家世清白者认亲即可,重臣之下不乏其人,先定名分、战后行礼,岂不省事?
——若再拖延,霍嬗长成,卫大将军必出面劝说,将军能拒陛下赐婚,难拒舅父颜面!战事未定,当速不宜迟,先定人选,勿因深思拖延误事!”
苏礼望着赵隶离去的背影,忽觉其言不无道理。
将军已拒陛下赐婚,若下次卫大将军出面相劝,怕是难以再推辞。
他转念想起挛鞮此前所言,心中暗忖:
此事确实需尽快谋划,不可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