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村口的晨雾还没散,一阵尖锐的哭嚎就把这份宁静撕了个粉碎。
“乱了!全都乱了!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指啊!”
村东头的王大娘手里攥着把扫帚,脸上的褶子里全是惊恐,指着自家门槛下新冒出来的几株金花哆嗦。
往日里,这花要么齐刷刷冲着日头,要么冲着林歇叔叔以前住的方向,跟军营里的兵似的。
可今天这三朵,一朵歪着脖子往东瞅,一朵拧着身子朝南探,最离谱的一朵,花盘直接扣在了烂泥地里,像个喝多了一头栽倒的醉汉。
“真人走了,这花也没了主心骨,这是邪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人群里顿时炸了锅。
有人跑去灶房掏火折子,有人去井边提水,几个壮汉更是撸起袖子,想把这些“不守规矩”的花连根拔起。
小石蹲在田埂上,没去拦那几个壮汉,也没看那些举着火把的人。
他手指沾着清晨湿润的泥土,在地上刨了个小坑,从怀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纸条——那是昨夜村民们自己在墙角、炕头写下的“想睡个整觉”、“别吵吵”、“想吃隔壁李婶做的红烧肉”。
他把这些碎纸片像种庄稼一样,仔仔细细地埋进坑里,又捧了把土盖实,拍了拍手上的泥灰。
“叔,火油来了!烧哪边?”一个后生举着火把凑过来,眼神却往小石这边瞟,等着拿主意。
小石没抬头,只是盯着那朵把脸埋进土里的金花看了半晌,轻声说了一句:“别烧。它不是指路指错了,是在听地底下的动静。”
后生一愣:“听动静?”
“花不是路标,”小石站起身,拍掉膝盖上的草屑,目光扫过那些慌乱的村民,“是耳朵。”
正说着,一阵清脆却并不响亮的铃声从村道那头传来。
说是铃声,其实更像是风穿过空谷的回响。
阿荞来了。
她没说话,径直走到人群最乱的地方,从腰间解下那枚铸满了民间梦语的铜铃。
她没摇,只是轻轻把铜铃放在了那丛“乱花”中间。
“都别吵,气喘匀了。”阿荞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让人没法反驳的定力。
她就地盘腿坐下,闭上眼,两手搭在膝盖上,呼吸变得绵长而深沉。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手里的火把举着不是,放也不是,最后不知是谁带头,也跟着学样坐了下来。
几十号人的呼吸声,慢慢地从杂乱无章变得整齐划一。
就在这一呼一吸间,奇事出了。
那几朵原本瞎指乱长的金花,竟随着众人的吐纳节奏,微微起伏起来。
金色的花瓣上,像是被露水晕开了墨迹,浮现出一行行歪歪扭扭的金字:
“昨晚梦见自家菜地的萝卜长得跟猪一样大。”
“没做噩梦,挺好。”
“王大娘家的鸡叫得太早了。”
人群里一片死寂,紧接着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
王大娘老脸一红,手里的扫帚“啪嗒”掉在地上。
一个老农颤巍巍地指着花瓣:“这……这算是真人的回信吗?”
“不算回信。”阿荞睁开眼,把铜铃重新系回腰间,嘴角噙着笑,“这是咱们自己心里打的草稿。心里想啥,花就开成啥样。你想往东走,它就指东;你想趴着歇会儿,它就扣在地上。路在脚下,不在花上。”
正当村民们对着花瓣上的字迹指指点点、稀罕得不行时,天边划过一道青光。
青羽童子收拢翅膀,重重落在村口的磨盘上,翎羽上还挂着北边的寒露。
他顾不上喘匀气,张口就道:“北边出事了。有个散修趁着真人化道,在北境荒镇搭了个台子,自称得了真人的梦力真传。他弄了一堆纸扎的假花,说是只要供奉魂息,就能保得富贵平安。”
“这是骗钱!”阿荞眉头一皱。
小石却没动气,他走到磨盘边,递给青羽童子一瓢水,慢条斯理地问:“他造的那些花,能长在别人床底下吗?”
青羽童子一愣,摇摇头:“那倒没有,都供在他那台子上,金粉涂得倒是亮堂。”
“那就不急。”小石把水瓢挂回去,“咱们去看看。”
一路向北。
小石没用缩地成寸的神通,也没让阿荞施法赶路。
他们就像两个寻常的赶路人,走得不快不慢。
奇怪的是,他们根本不用开口辩驳什么谣言。
只要小石路过的地方,路边的野草丛里、农户的篱笆下,总会悄无声息地钻出几朵真金花。
它们不争艳,也不放光,只是静静地开着。
而那些原本被散修法术催生出来的、涂了金粉的假花,只要一靠近小石十丈之内,就像是遇见了真火的蜡像,迅速枯萎、发黑,露出里面竹篾扎的骨架。
到了北境荒镇,那个自称“赵梦主”的散修正站在三丈高的高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自己如何梦中受戒。
台下围满了不知真相的百姓,脚边堆满了染成金色的纸花。
小石看都没看那高台一眼。
他径直走到镇外的一条小溪边,找了块还算平整的大青石,把包袱往头下一垫,躺下就睡。
阿荞坐在他旁边,嘴里轻轻哼着南荒哄孩子睡觉的调子,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编着兔子。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溪边的湿泥里、石缝间,噼里啪啦地钻出了几十朵金灿灿的真花。
这些花没有在那高谈阔论,而是把花盘齐齐转向了那清澈的溪水。
溪水如镜,倒映出的不是蓝天白云,而是昨夜那个“赵梦主”在后台偷偷练习手势、对着镜子龇牙咧嘴装威严的狼狈模样。
画面清晰得连他鼻孔里的一根杂毛都看得见。
围观的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台上的赵梦主脸涨成了猪肝色,手里的法器还没举起来,脚下的那一堆金纸花就“噗”的一声,自燃成了灰烬。
没有人去打架,也没有惊天动地的斗法。
一场闹剧,在众人的笑声和小石的呼噜声中,散了场。
夜深了,两人宿在镇外的一座破庙里。
这庙早就没了香火,四面漏风。
小石生了堆火,正要把干粮烤热,忽然看见墙角的砖缝里,极艰难地钻出了一朵极小的金花。
它不像别的花那样舒展,花瓣紧紧蜷缩着,像个握紧的小拳头。
小石心里一动,伸手想去摸摸它。
手指刚碰到花苞,那花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倏然展开,露出花蕊深处刻着的一行极细小、极潦草的字:
“你们别总替我操心。”
字迹虽小,那股子懒洋洋又带着点嫌弃的劲儿,却扑面而来。
小石和阿荞对视一眼,在这漏风的破庙里,同时笑出了声。
“这家伙,”阿荞笑着摇摇头,眼角却有些湿润,“都融进天地了,还嫌咱们管得宽。”
“那是,他以前最怕麻烦。”小石拨弄着火堆,火光映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脸。
正说着,远处的山道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
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坎上。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夜色中走出。
那是石傀子,这个守了千年皇陵的沉默石头人,此刻肩上竟扛着一块巨大无比的石碑。
那石碑上光秃秃的,一个字都没有,但碑面却被打磨得温润如玉,像是曾经被无数双手抚摸过,却始终没有人忍心在上面落下一笔。
石傀子走到庙前,放下石碑,大地都跟着颤了颤。
它没有五官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北方——那里是北陵,是那张石床所在的方向。
小石站起身,拍了拍石傀子冰冷的手臂,目光投向那片深邃的夜色。
“明天就是‘卧观大会’的第二天了,”他低声说道,声音里透着一股隐隐的期待,“不知道那些想给他立碑作传的大人物们,看到这块碑,会是个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