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封解除后的第三天,当外界还在津津乐道于“醒桦服务社”的沉冤得雪和赵德柱等人的自作自受时,服务社内部却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没有立刻开足马力恢复生产的热火朝天,也没有举办任何形式的庆功宴席。陈醒将所有核心成员,包括管理层、技术骨干以及各生产小组的组长,再次召集到了那个承载过荣耀、也经历过风暴的活动中心大厅。
与年前表彰大会时的喜庆热烈、以及数日前遭遇危机时的惶惑不安截然不同,此刻大厅内的气氛,严肃而沉静,甚至带着几分凝重。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面露喜色,每个人都如同参加一场庄严的仪式般,端正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目光复杂地聚焦在前方独立站立的陈醒身上。春日明媚的阳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在空气中勾勒出无数飞舞跳跃的微尘光柱,它们仿佛成了刚刚过去那场惊心动魄风波的无言见证者,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压抑与此刻新生的不易。
陈醒站在前面,身姿挺拔,手里没有拿任何讲稿,只是目光平静而深邃地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看到了阎埠贵镜片后仍未完全散去的余悸与更深层的反思,看到了于莉眉宇间的坚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看到了刘光天等年轻人脸上劫后余生的振奋与对未来的渴望,也看到了许大茂眼神中的躲闪、惭愧以及急于证明什么的焦灼。
“封条,撕了。”陈醒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泓深潭,听不出太多洗刷冤屈后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事情,从明面上看,算是过去了。”
他顿了顿,给众人一个消化这句话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但是今天,我把大家再次召集到这里,不是来论功行赏的,也不是来让大家诉苦喊冤,更不是来庆祝我们‘赢’了。”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我们今天,只做一件事——复盘。”
“复盘”这个词,对于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可能有些新鲜,但结合眼下的情景和陈醒的语气,所有人都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回顾整个过程,总结经验,吸取教训。
“我们要把这次从被举报,到调查组上门,再到查封,最后到真相大白的整个过程,”陈醒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们的心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掰开了,揉碎了,好好看一看,想一想!我们到底哪里做对了,让我们能够支撑下来?我们更要看清楚,我们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哪里存在漏洞和弱点,差点就让人钻了空子,导致万劫不复的后果!”他的语气在这里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警示的意味,“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们这次受的这场惊吓,挨的这番折腾,不能就这么白白过去了!我们必须从中学到东西,把这些教训变成我们往后发展的养分,让我们的服务社,从里到外,变得更结实!更抗风浪!”
接下来,陈醒条理清晰、直指核心地开始了他冷静到近乎苛刻的分析:
“第一,是合规性的问题。”他的目光首先转向坐在前排的阎埠贵和于莉,语气中带着肯定,也带着更深的期许,“阎老师,于莉,这次我们能够有惊无险地挺过来,你们二位功不可没。尤其是阎老师管理的账目,清晰、规范、有据可查,每一笔钱、每一张单据都经得起最严格的检验,这就是我们服务社最坚硬的盔甲!是我们在风暴中屹立不倒的基石!”
阎埠贵听到这里,激动得嘴唇微微哆嗦,用力地点了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旧皮包。于莉也面露郑重之色。
但陈醒话锋随即一转:“但是,我们反过来想一下,如果我们的账目有一丝一毫的含糊不清?如果我们的采购手续、销售记录有那么一点不完善?如果跟厂里的资金往来有那么一笔说不清楚?结果会怎样?”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恐怕就不是撕掉封条这么简单了,等待我们的,很可能就是真正的万劫不复!这提醒我们,也警告我们,任何时候,规矩、手续、流程,都必须放在第一位,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不能有任何的侥幸心理!这绝不是迂腐,这是在市场经济环境下,我们这类集体企业能够生存下去、能够不被别人抓住把柄的、保命的根本!以后,我们的规模会更大,业务会更复杂,这一条,必须作为铁律,刻在每个人的脑子里!”
阎埠贵深以为然地再次重重点头,仿佛在内心发誓要将账目做得更加无可挑剔。于莉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显然在思考如何将内部管理的流程做得更加严谨。
“第二,是公共关系,或者说,是我们对外部环境的认识和互动。”陈醒的目光转向了坐在侧后方、有些坐立不安的许大茂,“大茂哥,在危机的后期,你按照安排,积极引导舆论,将我们服务社解决就业、帮扶困难职工、变废为宝、丰富工友生活这些实实在在的成绩传播出去,做得不错,有效地帮助我们赢得了不少工人兄弟和街坊邻居的同情与支持,这股来自基层的力量,给了我们很大的底气。”
许大茂听到表扬,脸上刚刚露出一丝得意,腰杆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然而,陈醒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重新变得尴尬起来。“但是,我们也要反思前期!”陈醒的语气变得严肃,“在事情发生之前,我们是否过于沉浸在自身的发展中,而忽略了一些必要的、与外部关键部门、周边相关单位的日常沟通与关系维护?是否因为我们发展得快,产品卖得好,就在无意中给人造成了‘目中无人’、‘吃独食’的印象?以至于别人一举报,就有人愿意相信,甚至乐于见到我们倒霉,在暗中推波助澜?”
这番话如同犀利的解剖刀,剥开了成功表象下可能存在的隐患。许大茂作为主要负责对外销售和部分联络的负责人,脸上火辣辣的,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与陈醒的目光对视。他意识到,自己过去或许太过注重实际的销售利润,而在构建更健康、更稳固的外部关系网络上,做得还远远不够。
“第三,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的危机应对能力,或者说,我们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危机预案!”陈醒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调查组突然上门,宣布罪名,进行搜查的时候,我们内部是什么反应?瞬间就慌了!乱了!有人想着怎么自保,有人不知所措,茫然恐慌,甚至有人……”他没有点名,但目光所及之处,许大茂的头垂得更低了,“……产生了动摇和错误的念头。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就像一群生活在温室里的人,只知道埋头种花,却完全没有预料过外面可能会刮风下雨,更没有准备任何应对风雨的工具和方案!如果不是我们的账目本身过硬,像磐石一样无法撼动;如果不是后来……因为一些外部因素的变化,使得调查无法按照某些人的意愿继续进行下去,我们可能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自己内部就先崩溃、垮掉了!”
这话说得异常沉重,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每个人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和后怕。回想起当时调查组闯入时的慌乱场景,以及许大茂试图甩锅的言论,不少人都感到背后沁出了一层冷汗。确实,若非陈醒关键时刻稳住阵脚,若非阎埠贵的账目无可挑剔,服务社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所以,”陈醒进行了总结,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充满力量,扫过全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们不会,也不应该去追究个别人在恐慌状态下的一时糊涂。但是,整个服务社,必须从这次事件中,真正地、彻底地吸取教训!”
他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暂不急于盲目扩大生产。我们要进行一次深刻的内部整顿和全面的管理升级!要把这次危机暴露出的,我们在合规性、公共关系、危机预案、内部凝聚力等各个方面的短板和漏洞,一个一个地找出来,一个一个地制定措施,扎扎实实地补上!我们要建立起更严格的财务审计制度,要建立更畅通的内外部沟通机制,要制定出切实可行的突发事件应急预案,要加强员工的风险意识和集体主义教育!我们要让‘醒桦服务社’这六个字,真正成为一个制度完善、管理规范、内部团结、外部信赖的,打不垮、锤不烂的硬骨头!”
没有庆功的酒杯,只有冷静到近乎严苛的自我剖析;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有面向未来的深沉思考与务实规划。但正是这种不居功、不诿过、勇于直面问题、追求内在强大的态度,让在场的每一位服务社成员,都深深地感受到了陈醒作为领头人的远见卓识和服务社追求长远、稳健、高质量发展的坚定决心。一股更加务实、更加严谨、更加注重内功修炼的风气,在这次没有庆功宴的总结会后,开始悄然在“醒桦服务社”的每一个角落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