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茶楼内,丝竹之声悠扬,上等茶香袅袅。
掌柜的正在柜台后飞快地拨着算盘,脸上是生意人独有的那种精明笑意。
当他眼角余光扫到门口进来的两个人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指尖的力道一错。
“哗啦”一声,手里的算盘珠子都险些被他拨飞出去。
他扔下账本,也顾不上一旁问话的客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高高的柜台后绕了出来。
“奴……”
一个字刚冲出喉咙。
一直垂首跟在宁桓身后的汪承恩,眼神骤然抬起,一道凌厉的眼风扫了过去。
掌柜的心脏猛地一跳,到嘴边的话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汪承恩的身形与他交错而过,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急促而清晰地说道:
“主子微服,你想死吗?”
“称黄爷。”
掌柜的后背,冷汗“唰”地一下就浸透了衣衫。
他猛地抬头,脸上已经重新堆起一种夸张的热情,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像是要哭出来。
他对着宁桓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到了极点,却又不敢透出半分谄媚。
“黄爷!您看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里边雅座请!刚到的雨前龙井,正等着您这样的贵客品鉴呢!”
赵掌柜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在大堂里炸开,带着一种几乎要破音的热情。
“还愣着做什么!”
他扭头,对着一个已经看傻了的伙计压着嗓子低吼。
“天字一号雅间!听不懂人话吗!滚去备好!”
“把前日新到的那套官窑青瓷茶具给爷请出来,用最好的橄榄炭,温上玉泉山的泉水!”
这番失态的咆哮,让原本清雅幽静的茶楼大堂,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丝竹声,戛然而止。
宾客的谈笑声,也瞬间消散。
满堂的目光,不论是富商还是雅士,都齐刷刷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投向了门口。
他们看见了那个被赵掌柜用一种近乎叩拜的姿态,躬身迎进来的两个人。
一个,是宫里的大太监汪承恩,京城的老客,没几个不认得这张脸。
而另一个,走在前面,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却面生得很。
二楼,靠窗。
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公子”,正拈着一枚白子,对着一盘残局出神。
楼下的喧哗搅了她的清净,让她秀气的眉峰不悦地蹙起。
可当她的视线穿过栏杆,落在宁桓身上时,呼吸却漏掉了一拍。
那男子身形如松,面容俊朗,一双墨眸沉静得可怕,像是冬日里封冻的深潭,任何光线落进去,都悄无声息地被吞噬。
他只是那么随意地一站,甚至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可他身上那种无形的“势”,却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这满堂自诩不凡的富贵雅客,都成了庸碌的背景。
“公子……”
旁边的小厮察觉到异样,轻声唤着。
他看见自家主子那常年不见血色的耳根,竟透出一抹薄红,不由得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位爷……气场好生霸道,赵掌柜这阵仗,怕不是王侯一级的人物。”
小厮眼珠一转,声音压得几乎没有。
“您不是总说京城棋道,不过尔尔,难觅对手吗?不若……请那位爷下一局?”
林姓公子的心,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
她握着棋子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冰凉的玉石几乎要被她的体温焐热。
她承认,她被勾起了前所未有的好胜心。
可那人周身的气息,太冷,太寂。
那是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天然地将自己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
她迟疑了。
最终,还是将那枚棋子放回了棋罐。
“等赵掌柜下来再说。”
……
赵掌柜哈着腰,亦步亦趋地将宁桓引上二楼,安置在最里侧,视野开阔,也最隐蔽的天字一号雅间。
他屏着呼吸,额角的汗珠汇成小溪,顺着脸颊滚落,滴在衣襟上,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直到他战战兢兢地退出来,轻轻掩上房门,整个人才像脱水的鱼,靠着墙壁大口喘息。
他扶着楼梯的雕花扶手,双腿至今还在打颤。
刚下到一半,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了他。
“赵掌柜。”
是那位林公子。
赵掌柜赶紧将脸上那副劫后余生的表情收敛,换上一张标准的笑脸。
“林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林公子站起身,她的目光越过赵掌柜的肩膀,望向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里满是探究。
“那位‘黄爷’,是哪座庙里的真神?竟能让您怕成这样。”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女的好奇,清亮动人。
“我想与他手谈一局,不知掌柜能否代为引荐?”
“啪嗒。”
赵掌柜脸上的笑容,碎了。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他惊恐地看了一眼林公子,像见了鬼一样,又闪电般地瞥了一眼楼上。
“使不得!”
他几乎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林公子身边,声音压成了一道气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的好公子!我的小祖宗!这话可兴想,不兴说,更不兴做啊!”
“别说是您了,就是您父亲,户部尚书林大人亲至,也万万不敢、万万不能向这位爷发出邀约的!”
赵掌柜的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后怕。
“您若是赢了……那是什么后果,咱们这茶楼,连同您林府,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担不起!”
林公子被他这番话,惊得后退了半步。
她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父亲是朝廷二品大员,天子近臣,连他都不敢轻易得罪?
这位黄爷,究竟是……
“他到底是谁?”
赵掌柜苦着脸,双手摇得像拨浪鼓。
“公子,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您今夜回去,只需将这位爷的样貌、身形,还有……还有他身边那位汪公公,一同说与林大人听。”
“林大人,他自然就明白了。”
说完,他拱了拱手,像是躲避瘟疫一般,逃也似的奔向了后堂,一刻也不敢多留。
林公子怔在原地,心头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浓重。
她再次抬头。
不知何时,通往天字一号雅间的走廊尽头,多了两名身材魁梧的汉子。
他们神情冷峻,腰悬绣春刀,如两尊铁塔般矗立在那里,目光扫视着楼下的一切,任何试图靠近的视线都会被他们冰冷地挡回。
这份森严的戒备,让那扇门后的身影,更添了无尽的神秘与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