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年轻人为了接近他,故意卖弄的小把戏。
“不敢说懂,”苏婉谦虚地笑了笑,“只是小时候跟着爷爷听过几耳朵,略知一二罢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空杯,对侍者说:“劳驾,换一壶碧螺春。”
然后,她才重新看向李宗仁,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其实,要说‘韵’,我倒觉得,程派的‘幽咽婉转,低回沉郁’,更能道尽杨玉环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到马嵬坡下香消玉殒的悲凉心境。”
“尤其是那一段‘海岛冰轮初转腾’,程砚秋先生的版本,每一个转音,每一次顿挫,都像是杜鹃啼血,闻之令人断肠。”
苏婉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每一个专业术语都用得恰到好处。
李宗仁的眼神,从最初的不以为然,逐渐变得惊讶,最后,化为了一丝浓厚的兴趣。
“你…还听过程派?”他放下了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听过。”苏婉点了点头,“我爷爷最喜欢的,就是程砚秋先生的《锁麟囊》。他说,那出戏里,藏着人一辈子的悲欢离合,富贵无常。”
听到《锁麟囊》三个字,李宗仁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叶孤城坐在旁边,已经彻底懵了。
他感觉自己像在听天书。
什么梅派程派,什么《锁麟囊》,这些词汇,他一个都听不懂。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又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她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惊喜?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苏婉忽然站了起来。
她对着李宗仁,盈盈一拜。
“李伯伯,家父苏建国。今晚冒昧打扰,是想请您…听一出戏。”
李宗仁皱起了眉头:“请我听戏?刚才不是听过了吗?”
“刚才那出,不算。”苏婉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我想唱一段,给您听。”
“你唱?”李宗仁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眼神里的怀疑几乎要溢出来。
连叶孤城都觉得她疯了。
“苏婉…”
他刚想开口阻止,就见苏婉转过头,对他俏皮地眨了眨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好了,别眨眼。”
下一秒,她走到了戏台中央。
没有伴奏,没有华服。
她就穿着那身滑稽的粉色兔子睡衣,站在聚光灯下。
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有好奇,有嘲笑,有不解。
苏婉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那双原本灵动狡黠的眸子,此刻变得沉静如水,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的哀愁。
她朱唇轻启,一段婉转凄切的程派唱腔,如泣如诉,从她口中流淌而出。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安享太平…”
正是《锁麟囊》中最经典的一段“春秋亭”。
那一刻,整个茶馆,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她的声音,没有专业戏曲演员的浑厚,却带着一种独特的清澈和感染力。每一个转音,每一个咬字,都精准地踩在了程派“一字数转,忽高忽低”的精髓上。
那股子幽咽婉转,如泣如诉的韵味,仿佛将人瞬间带到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感受着薛湘灵从富家千金到落魄避难的巨大落差和悲凉心境。
叶孤城彻底石化了。
他怔怔地看着台上那个发着光的女人,心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狠狠击中。
那是震惊,是不可思议,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骄傲”的情绪。
这个女人,是他的。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苏婉缓缓收声,对着台下,再次盈盈一拜。
全场寂静了足足十几秒。
随后,“啪!啪!啪!”
李宗仁猛地站了起来,双眼放光,激动地鼓起了掌。
他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淡漠和审视,取而代之的,是遇到知音的狂喜和激动。
“好!好啊!”他连说两个好字,声音都有些颤抖,“这腔调,这韵味…简直是程先生亲传弟子!不!比我听过的那些所谓亲传弟子,唱得都有味道!”
他快步走到台边,激动地看着苏婉:“小丫头!你…你叫什么名字?你这身本事,是跟谁学的?!”
苏婉从容地走下台,脸上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
“李伯伯过奖了,我叫苏婉,瞎唱的,让您见笑了。”
“瞎唱?!”李宗仁吹胡子瞪眼,“这要是瞎唱,那满戏园子的,都该把嗓子毒哑了!”
他激动地拉着苏婉的手,手背拍着手心,非要跟她探讨一下程派艺术的博大精深。
叶孤城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李宗仁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握着苏婉白嫩纤细的手,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他站起身,走到苏婉身边,面无表情地,却用不容置喙的力道,将她的手从李宗仁的“魔爪”中抽了出来,自然而然地牵住。
然后,他对着李宗仁,微微颔首,声音比刚才冷了八度。
“李董事,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谈谈正事了。”
李宗仁这才反应过来,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叶孤-城,又看了一眼笑得像只小狐狸的苏婉,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谈正事,谈正事!”
他大手一挥,对侍者说:“把我珍藏的那饼八零年的普洱拿出来!今晚,我要和我的小忘年交,秉烛夜谈!”
看着李宗仁那亲热得恨不得把苏婉认作干孙女的模样,叶孤城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越来越强烈。
他面无表情地想,这个老头子,笑得也太碍眼了。
深夜十一点,劳斯莱斯幻影平稳地行驶在回叶家别墅的路上。
车窗外是疾速倒退的流光溢彩,车内却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叶孤城目视前方,专心开车,但紧抿的唇线和偶尔从后视镜里投向副驾驶的复杂眼神,暴露了他极不平静的内心。
苏婉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像一只偷吃完鱼干后心满意足的猫。
刚才在“梨园春”,她凭借一段惊艳四座的《锁麟囊》,成功敲开了李宗仁这个“老顽固”的心门。
两人从程派艺术聊到京剧的传承与创新,从《霸王别姬》聊到《四郎探母》,李宗仁越聊越激动,当场拍着胸脯表示,明天董事会上,他这票,就投给“懂戏”的年轻人。
一个“墙头草”,被成功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