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无休无止、深入骨髓的疼痛,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冲击着意识的堤岸。左胸的伤口像是有烙铁在反复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仿佛肺叶被刺穿,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沉重的闷响和更剧烈的痛感。
陈默在黑暗中沉浮,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片刻。他感觉到身体的移动、摇晃,听到模糊的、仿佛隔着水层的对话声,感受到冰冷的器械触碰伤口,然后是更加尖锐的剧痛和麻药带来的短暂解脱……接着又沉入黑暗。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身下不再是硬邦邦的担架或手术台,而是柔软、稳固、微微晃动的床铺。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和……海洋特有的咸湿气息?还有某种高级皮革和木材混合的味道。
他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的光斑,然后逐渐清晰。
他躺在一个宽敞、布置简洁却处处透着考究的舱室里。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头顶是散发着暖黄光线的嵌入式灯具。舷窗被厚重的遮光帘挡住,但边缘透出些许明亮的天光。身下的床垫柔软而富有支撑力,盖在身上的薄被质地细腻。
一个静脉输液袋挂在床头,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流入他的手背血管。左胸被厚厚的无菌敷料包裹,隐隐作痛,但那种濒死的剧痛和窒息感已经减轻了许多。身上其他细小的伤口也都做了妥善处理。
他还活着。而且,似乎在一个……相当舒适和安全的环境里。
舱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身姿挺拔、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严肃中带着一丝精干之气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到陈默睁开的眼睛,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走到床边,立正,微微躬身。
“默少主,您醒了。”男人的声音平稳,带着军人的干脆利落,“我是‘归巢’行动组负责人,您可以叫我‘隼’。您现在在‘龙渊三号’上,这是一艘隶属于龙渊机构的医疗及快速反应船。我们目前位于南太平洋公海,航向智利瓦尔帕莱索外海预定接应点。”
龙渊机构?郑叔提到的那个名字。陈默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隼’立刻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里面是温度适宜的淡盐水,用吸管喂陈默喝了几口。
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喉咙,陈默缓了缓,用嘶哑的声音问:“我的……人?”
“请放心。”‘隼’的表情严肃而肯定,“夜鸢队长、雷昊先生以及其他幸存队员,共计九人,已经全部获救,目前在船上其他舱室休养和治疗,均无生命危险。我们在鲁宾逊港的行动虽然遭遇强烈抵抗和敌方增援,但成功完成了首要目标——接应您和取得‘钥匙’。敌方包括‘蝮蛇’在内的突击小队被击退,伤亡不明。港口当地势力已被安抚,不会留下后续麻烦。”
九人……加上自己,十人。从“信天翁号”出发时的二十三人,到夺取运输船后的不足二十人,再到鲁宾逊港一夜血战……伤亡惨重。但听到夜鸢和雷昊他们还活着,陈默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沈聪……”陈默又问。
‘隼’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遗憾:“我们赶到海滩时,只发现两名敌方战斗人员的尸体和重伤昏迷的您。沈聪工程师……确认死亡,遗体已被爆炸和潮水严重损坏。但我们成功回收了您身上的‘钥匙’存储设备,已由专人进行最高级别的隔离保护和初步技术分析。”
沈聪死了。那个胆小怕事、却又掌握着关键秘密的生物化学工程师,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陈默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尤其是卷入这种漩涡的小人物。
“‘钥匙’……里面是什么?”陈默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隼’从随身携带的保密手提箱里取出一台经过特殊屏蔽的平板电脑,操作了几下,调出一份高度加密、仅显示概要的分析报告。
“根据初步破解和沈聪之前零散供词的综合分析,‘钥匙’内存储的数据,指向一个名为‘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子项目。它是‘置换’计划的核心衍生部分,但研究方向截然相反。”‘隼’的声音压低,带着凝重,“‘置换’计划旨在通过特定病毒诱导人群‘顺从化’,而‘普罗米修斯之火’,则记录了针对该病毒的数种‘抗体’或‘抑制血清’的完整研究数据、分子式、以及小批量试生产流程。”
抗体!抑制血清!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牵扯到伤口,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但眼中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果然!沈聪在发烧时念叨的“抗体”是真的!这不是单纯的病毒武器计划,而是一把双刃剑!“蜂后”如此急切地想得到甚至销毁它,原因就在这里——谁能掌握抗体,谁就能在未来的“置换”浪潮中,拥有绝对的主动权和控制权!这甚至可能成为制约“黑曼巴”,乃至制约“蜂后”本人的关键筹码!
“数据完整性?可靠吗?”陈默急切地问。
“初步验证,分子式和实验记录逻辑严谨,与已知的‘置换’病毒基础结构高度契合,可信度极高。但具体效果,需要生物实验室进行复核和活体验证。”‘隼’答道,“这份数据的价值……无可估量。郑巡查使在得知初步内容后,已下令启动最高级别保护程序,并准备在您安全抵达后,亲自协调下一步的验证和应用研究。”
郑叔……他已经开始行动了。陈默心中稍定。
“我们多久能到接应点?之后怎么安排?”陈默问。
“全速航行,预计还需四十小时抵达外海接应点。届时,会有一支可靠的运输机队将您和所有伤员、以及‘钥匙’数据备份,转运至龙兴盟在阿根廷的一处绝对安全的安全屋进行进一步疗养和评估。‘龙渊三号’和部分‘归巢’组成员将继续在海上机动,吸引和迷惑可能存在的追踪者。”‘隼’汇报计划清晰明确,“郑巡查使指示,在您身体条件允许并确认安全之前,不直接返回总部。总部目前……情况有些复杂。”
陈默心中一凛:“总部怎么了?我父亲和郑叔他们……”
‘隼’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信息不知该不该现在说。但看到陈默坚定的眼神,他还是选择了直言:“陈盟主一切安好,但震怒于姚楚州先生遇刺一事,内部调查和清洗正在进行。郑巡查使苏醒后,以雷霆手段介入调查,目前……已经控制了几名有重大嫌疑的中高层人员,其中包括……‘白鸽’派系的元老,周伯谦。”
周伯谦!果然是他!陈默记得夏侯烈提过这个名字。郑叔动作好快!
“证据确凿?”
“有间接证据和人员指认,但周老本人坚决否认,且其派系内仍有不少支持者。目前只是‘控制审查’,尚未最终定性。此事在盟内引起轩然大波,‘白鸽’派系人心惶惶,其他派系也多有猜忌。郑巡查使的意思是,攘外必先安内,必须趁此机会,将内部可能存在的毒瘤彻底清除,至少也要使其暂时瘫痪,以免在与‘黑曼巴’、‘蜂后’乃至冯·卡登家族等外部强敌对抗时,腹背受敌。”‘隼’的话语中透露出对郑鹏杰铁腕手段的敬畏,“但这个过程,必然伴随阵痛,甚至短期内的战力削弱。”
陈默沉默。他完全理解郑叔的做法。姚楚州遇刺,内部必有高层内鬼,而且能量不小。不揪出来,龙兴盟永无宁日。但在这强敌环伺的关头进行大规模内部清洗,风险同样巨大。这需要极大的魄力和对局势的精准把控。郑叔刚苏醒就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份决断和担当,让他敬佩,也让他感到肩上的责任更重——他必须尽快好起来,回去分担压力。
“另外,”‘隼’补充道,“根据我们截获的零星情报和‘钥匙’内容带来的新视角分析,‘蜂后’与‘黑曼巴’首领‘男爵’之间的关系,可能比预想的更微妙。‘普罗米修斯之火’项目,‘男爵’或许知情,但‘蜂后’显然试图独占其成果。这次‘蝮蛇’小队的单独行动,以及他们获取的‘不惜代价夺取或销毁’的命令,都印证了这一点。这或许……会成为我们可以利用的裂痕。”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敌人内部的矛盾,绝对是可以利用的利器。陈默点了点头,将这个信息记在心里。
“我需要尽快恢复。”陈默看着‘隼’,语气坚决,“把医生叫来,制定最积极的康复方案。另外,把目前所有关于‘置换’计划、‘蜂后’、‘黑曼巴’、冯·卡登家族,以及南美可能据点的情报,整理成简报,在我精神好的时候送过来。”
‘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立正道:“是,默少主。但请您务必以身体为重,郑巡查使特别叮嘱,您的健康是当前第一优先事项。”
陈默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
‘隼’离开后,陈默独自躺在舱室里,望着头顶柔和的光线,脑海中思绪翻腾。南太平洋的生死劫难暂时告一段落,但带回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沉重的责任、更惊人的秘密、以及更复杂险恶的局面。
抗体“钥匙”是希望,也是更大的靶子。内部清洗是必要的刮骨疗毒,却也伴随着虚弱和风险。“蜂后”与“黑曼巴”的裂痕是机会,但也意味着敌人可能更加狡诈难测。
而他自己,经历了连番血战、重伤濒死,心性在残酷的磨砺中愈发坚韧,但肩上的担子也前所未有地沉重。他不仅要把兄弟们带回家,还要带着足以改变局势的秘密回去,去面对内部的暗流、外部的强敌,去协助父亲和郑叔,撑起龙兴盟这片天。
路还很长,但刀已见血,心已淬火。
他轻轻吸了口气,牵动伤口,疼痛依旧,但眼神却愈发清明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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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间,龙兴盟总部,地下深处,一间完全隔音、没有窗户、只有冰冷灯光和简单桌椅的审讯室内。
郑鹏杰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外套,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缺乏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能穿透人心。他面前放着一杯温水,没有碰。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对面被特殊材料束缚在椅子上的老人。
周伯谦,年近七十,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穿着素净的唐装。即使身处如此境地,他依旧保持着一种老派江湖人的镇定和风度,只是眼神深处,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复杂的情绪。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鹏杰,你我相识,有三十年了吧。”周伯谦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当年你跟着武哥打天下的时候,我还给你递过烟,敬过酒。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面对面。”
郑鹏杰没有接这个话头,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缓缓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低沉,却字字清晰:“楚州遇刺前一小时,你名下的一个不记名账户,向一个海外空壳公司转账了一笔钱。三分钟后,那个空壳公司的另一个账户,向鲁宾逊港附近的一个活动经费账户汇入了等额资金。刺杀发生后十二小时,那个活动经费账户的所有痕迹被专业手段抹除。但转账记录,在瑞士银行的深层备份里,留下了影子。”
周伯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面色不变:“江湖上资金往来,错综复杂。我年纪大了,产业交给后辈打理,有些事,我并不清楚。”
“那个侍从,是你三年前亲自担保引进总部的。”郑鹏杰继续说,语气没有起伏,“背景调查做得天衣无缝,但在你老家的祠堂密室里,我们找到了他真实的身份档案——他原本姓李,不姓王。他的父亲,是二十年前‘青帮’覆灭时,被你下令处决的一个堂主的遗腹子。你收养了他,培养了他,把他送进了龙兴盟。这是一步埋了二十年的棋。”
周伯谦闭上了眼睛,半晌,才缓缓睁开,眼中那份镇定终于出现裂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积郁已久的怨恨和……悲凉。
“二十年……是啊,二十年。”他喃喃道,“郑鹏杰,陈武,你们只知道我周伯谦是‘白鸽’,是主和派,是顾全大局的老好人。可你们谁还记得,当年‘青帮’是怎么没的?我周家七十三口,是怎么一夜之间只剩下我这个‘识时务’的旁系活下来的?”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压抑多年的痛苦:“是,是我主动投诚,是我提供了‘青帮’的布防图和头目名单!我亲手把我大伯、我堂兄送上了断头台!我换来了龙兴盟的接纳,换来了今天的地位!可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他们的哭声!看到他们血淋淋的脸!”
“所以,你就要毁了龙兴盟?”郑鹏杰的声音依旧冰冷。
“毁了龙兴盟?”周伯谦惨然一笑,“不,我没想毁了它。我只想让陈武也尝尝,失去最重要的臂膀、最重要的谋士,是什么滋味!姚楚州……他是龙兴盟的大脑,是陈武的影子。他没了,陈武才会痛,才会乱!龙兴盟才会伤筋动骨!这才公平!”
“就为了你所谓的‘公平’?”郑鹏杰眼中寒意更盛,“你可知道,外有‘黑曼巴’、‘蜂后’、冯·卡登家族虎视眈眈?你可知道,内乱一起,多少兄弟会白白送死?龙兴盟若垮了,你周伯谦,又能得到什么?青帮的亡魂就能安息?”
“我管不了那么多!”周伯谦低吼道,老泪纵横,“我只知道,我忍了二十年!装了二十年!我受够了!楚州出事,你们第一时间就会怀疑是外敌,是冯·卡登,是‘黑曼巴’!谁会想到是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哈哈……只可惜,没想到你郑鹏杰,阎王爷都不收,这么快就醒了过来,还查得这么快!”
郑鹏杰看着他癫狂又绝望的样子,沉默了片刻。他端起面前的水杯,缓缓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周伯谦,你恨盟主,恨龙兴盟,我理解。”郑鹏杰放下杯子,声音依然平稳,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