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内,随着夜玄斩钉截铁的支持,那股凝滞的气氛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暗流涌动的情绪。尽管主帅已做出决断,但并非所有将领都能立刻接受这看似“自寻死路”的计划。
夜玄命令刚下,那位资历最老、姓程的老将军便忍不住再次上前一步,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王爷!三思啊!此计……此计实在太过凶险!琉璃姑娘能力出众,老夫深知,但以百余人深入漠北王庭,这……这简直是……”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旁边一位姓赵的副将接口道:“程老将军所言极是!王爷,焚粮之计虽难,尚有一线希望,至少是在我军可控范围之内。可这奇袭王庭……茫茫漠北,何处寻路?就算找到,王庭乃北戎根本,纵使主力在外,留守兵力也绝非百余人可以撼动!这分明是让琉璃姑娘和一百五十名弟兄去送死啊!”
“是啊王爷!我军如今形势虽劣,但凭借雁门天险,尚可支撑,等待转机。若这支精锐折损,不仅于事无补,更是雪上加霜,严重动摇军心啊!”另一名将领也忧心忡忡地附和。
质疑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为具体,也更为尖锐。他们并非怯战,而是基于多年沙场经验得出的理性判断。在他们看来,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付出的代价却可能无法承受。
岳擎天和墨羽站在一旁,没有立刻说话。岳擎天眉头紧锁,他是一员猛将,习惯于正面冲杀,对这种极度依赖隐秘和运气的小股突袭本能地感到不确定。而墨羽,作为“幽影卫”的实际管理者,他更清楚此行要面对的是什么——不仅仅是恶劣的环境和严密的守卫,更是无处不在的绝望和孤立。
琉璃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她理解这些将领的担忧,他们的反对源于对局势的审慎,以及对同袍性命的珍惜。她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夜玄,等待他的最终裁定。她相信,主子能看到她所看到的,那绝境中唯一的一线生机。
夜玄的目光缓缓扫过众将,将他们脸上的忧虑、不解、甚至是一丝不满尽收眼底。他没有动怒,只是等声音渐渐平息后,才用他那特有的、沉稳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开口:
“诸位将军的顾虑,本王明白。”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与琉璃并肩而立,手指重重地点在北戎王庭的位置,“你们认为此计是送死,是行险。但你们告诉本王,依照目前态势,我们还能支撑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朝廷的粮草补给,你们还抱有多少期望?帝党在后方虎视眈眈,恨不得我们立刻败亡!我们等来的,不会是转机,只会是更深的陷阱和更彻底的绝望!”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正面决战,兵力悬殊,胜算几何?固守待援,援在何方?坐以待毙,非本王所为,亦非我北境儿郎之风!”
他指向琉璃:“琉璃此计,看似行险,实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正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所以兀术绝不会防备!这才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打破僵局,扭转乾坤的机会!”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程老将军身上,语气稍缓:“程老将军,您征战一生,当知用兵之道,贵在出奇制胜。当年韩夜将军能以寡敌众,创下赫赫威名,靠的便是这‘奇’与‘险’!今日之势,与当年何异?甚至更为严峻!若无非常之策,如何能破此死局?”
程老将军张了张嘴,看着夜玄那坚定无比的眼神,又看了看沙盘上敌我悬殊的态势,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不再言语。他不得不承认,夜玄说的是事实,他们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夜玄见众人沉默,知道他们心中仍有疑虑,但至少不再明确反对。他当即开始部署,不再给犹豫留下空间:
“墨羽!”
“属下在!”
“‘幽影卫’人选,由你与琉璃共同选定,必须是精锐中的精锐,不仅武艺高强,更要精通潜藏、伪装、刺杀、野外生存,尤其要耐得住漠北的极端气候!给你一日时间,完成遴选!”
“遵命!”墨羽抱拳领命,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
“岳擎天!”
“末将在!”
“斥候人选,由你负责!我要的是真正熟悉漠北地形,能在沙漠和戈壁中识别方向、寻找水源的活地图!不仅要善骑,更要能吃苦,意志坚定,不畏生死!同样,一日为限!”
“末将领命!”岳擎天轰然应诺,虽然心中没底,但执行命令毫不含糊。
“其余诸将!”夜玄目光扫过帐内其他人,“自今日起,加固城防,整备军械,多布疑兵,做出我军即将大规模反攻的态势!尤其要加强夜间骚扰和小规模出击,吸引兀术的注意力,让他无暇他顾!我们要让兀术以为,本王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这雁门关前!”
“是!”众将齐声应道。他们明白,这是为奇袭队伍创造机会,牵制敌军主力。
分派完毕,夜玄挥了挥手:“都去准备吧。”
众将领命,怀着复杂的心情陆续退出军帐。帐内转眼间只剩下夜玄与琉璃两人,以及角落里如同影子般的墨羽。
气氛似乎松弛了一些,但更深的凝重弥漫在两人之间。
夜玄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琉璃脸上,那里面不再是君主的威严,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沉重。他缓缓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到琉璃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血丝,感受到他呼吸间带着的疲惫。
“琉璃,”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与方才在众将面前的果决判若两人,“此去……你有几成把握?”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不是作为主帅询问下属,而是作为一个男人,询问他即将踏上绝路的女人。
琉璃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闪躲。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血丝,也看到了那深藏的不安。她心中微颤,但声音依旧平稳:“主子,战场之事,从无万全。属下只能说,会竭尽全力,抓住那唯一的机会。”
她没有给出虚假的承诺。九死一生,或许连一生都勉强。
夜玄沉默了片刻,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但手指在空中微微一顿,最终只是替她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微凉的耳廓,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珍视。
“记住本王的话,”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任务固然重要,但你的命,更重要。若事不可为,立刻撤离,不可恋战!本王……不能失去你。”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强调。
琉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流交织涌起。她看着眼前这个权倾朝野、杀伐决断的男人,此刻却因为她的一次行动而流露出如此真实的情绪。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属下记住了。定会……活着回来见您。”
夜玄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良久,他才缓缓道:“去吧,去准备。需要什么,直接找墨羽,或者来找我。”
“是。”琉璃再次行礼,转身,步履坚定地向外走去。玄色的身影在帐门口停顿了一瞬,却没有回头,随即掀帘而出,融入帐外昏暗的天光里。
墨羽无声地行了一礼,也悄然退下,前去执行遴选“幽影卫”的命令。
偌大的军帐内,只剩下夜玄一人。他缓缓走回沙盘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条遥远的、指向北戎王庭的虚拟路线上,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指节泛白。
他支持她,因为他别无选择,更因为他相信她的能力。但将心爱之人亲手推向最危险的境地,这种煎熬,远比面对千军万马更甚。
“琉璃……”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担忧与决绝,“你一定要回来。”
帐外,北风更急了,卷着沙砾拍打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命运的鼓点,催促着那支即将踏上征途的利刃,快些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