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没走。他站在那片新开的荒地边上,脚踩着刚翻过的土,手还沾着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但他没回头看县衙的方向。
楚墨的话还在耳边。
“我想再做些农具。”
不是为了换赏,也不是为了立功,就是想做。像种地一样自然,像呼吸一样必须。
沈砚蹲下身,抓了一把土。这土是活的,松软,透气,捏起来不粘手。前几天这里还是石头堆,现在能种粮了。
他知道,靠一把曲辕犁救不了整个新安,但要是能让每家都用上省力的家伙,那三十亩地就能变成三百亩。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
“你想做的,不只是修一件两件工具吧?”
楚墨抬头看他,没说话。
“你是想让整个新安种地更轻松。”
楚墨点头。
沈砚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小铜牌,是县库的钥匙印信。他没递过去,而是攥在手里。
“县库里还有八十两银子,是备灾用的。现在没灾,匪也平了,麦苗长得比谁都壮。我拿三成出来,二十四两,买铁料和硬木。你牵头,成立个‘农具工坊’,带人画图、打样、试用。材料我批,人力你调。”
楚墨眼睛一下子亮了。
“大人信我?”
“你已经用曲辕犁证明过一次。”沈砚说,“这一次,我想看墨家的手艺,真正落地生根。”
楚墨喉咙动了一下,声音有点哑:“我可以先做几样,双齿锄、脚踏脱粒机、竹筐架,还有水车。都是一个人能用的,省力,耐用。”
“别贪多。”沈砚打断他,“先做五件样器。每件都要能一个人操作,坏了好修,坏了也不心疼。试用一个月,哪家用了都说好,全县推广。”
楚墨点头,脑子里已经在画图了。
沈砚又说:“工坊不能白干。你带的人,记工分,一工换半斤粟米,或者两枚铜钱。县库出钱,账本公开,周墨会盯着。”
楚墨愣了一下:“您不怕我乱来?”
“你要是想捞钱,当初就不会带着兄弟下山。”沈砚看着他,“你现在要的是事做成,不是钱落袋。我知道。”
楚墨低头,手指掐进掌心。
过了几秒,他抬头:“大人,我还想改灌溉工具。”
“怎么说?”
“现在的水渠靠坡度引流,可梯田一层层往上,高处的田浇不上。我想做个提水的翻车,用脚踩,能把水送上二层台地。再配上竹管,直接引到田里。”
“材料够吗?”
“杉木还能省,铁钉得精打细算。要是能弄到三根熟铁轴,就能做轮轴。”
沈砚想了想:“县库有两根旧犁铧的铁芯,还能化开重锻。明早我让人送去铁匠炉,让他们按你的图来打。”
楚墨深吸一口气:“只要材料到位,十天内我能做出样车。”
“行。”沈砚点头,“你去准备人手。原山寨的兄弟,愿意学的都叫上。工坊就设在农具场旁边,空屋子我让林阿禾腾出来。”
楚墨没动。
“怎么?”
“我……以前是匪。”
“现在是匠人。”沈砚说,“官府不认出身,只认活儿干得怎么样。你做出的东西能让百姓少流汗,那就是功劳。”
楚墨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两个字:“谢了。”
他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沈砚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递过去,“这是徽墨粉,上次剩下的。你拿回去,晚上画图时点一点,能提神,也能防潮。”
楚墨接过,包很轻,但他握得很紧。
“还有一件事。”沈砚说,“工坊一开,就会有人来看热闹。有人信,有人不信。你不用解释,也不用争。等第一台翻车转起来,水哗啦啦灌进高处的田里,那时候,谁还会说闲话?”
楚墨笑了,是这几天来第一次笑。
“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快步走了。脚步越来越快,像是怕自己反悔似的。背影穿过田埂,往县衙后院去。那里住着他的兄弟们,也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家。
沈砚没动。
他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山。天快黑了,炊烟一缕缕升起来,哪家的孩子在喊娘,哪家的狗在叫,都听得分明。
他知道,这一晚,农具场的灯会亮很久。
果然,半个时辰后,那边亮起了火光。不是灯笼,是炉火。红彤彤的,映在墙上,人影来回晃动。有人在锯木头,有人在敲铁,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
沈砚没去打扰。
他沿着田埂慢慢走,走到一半停下。地上有个木片,是刚才楚墨蹲下时从袖子里掉出来的。捡起来一看,上面用炭条画了个结构图,歪歪扭扭,但轮轴、踏板、导水槽都标得清清楚楚。
背面写着三个字:翻水车。
他把木片收进袖子,抬头看了看县衙方向。
药铺的门还开着一条缝,里面似乎有人影在走动。他知道苏青芜今天采药回来得早,可能正在整理草药。
他站着没动。
风从坡上吹下来,带着柴火和泥土的味道。远处,铁锤敲打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下,又一下。
突然,一声闷响从农具场传来。
像是铁块砸在地上。
紧接着,有人喊了一句:“成了!”
没人回应,但火光更亮了。
沈砚转身,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然后停下。
他没再往前。只是站在田头,听着那断续的敲打声,看着那团越来越旺的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