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禾站在郡守府后堂门口,手还按在门框上。大夫提着药箱从他身边走过,脚步声很轻。
赵承业坐在案后,手里端着茶杯。他没抬头,只说了一句:“门关上。”
林阿禾退了一步,伸手把门合上。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坐。”赵承业指了指下首的矮凳。
林阿禾没动。他知道这地方不能随便坐。以前来送信,都是站着回话。
赵承业这才抬眼。“怎么,现在翅膀硬了?连我的话都不听?”
林阿禾低头走过去坐下。凳子有点高,他脚踩不到地。
“你娘昨儿咳得厉害。”赵承业吹了口茶沫,“我让大夫多开了一剂药。今天煎好了,随时能送过去。”
林阿禾喉咙一紧。
“谢……大人。”他说。
“不用谢。”赵承业放下杯子,“我是看她可怜。但凡有人管,也不至于拖成这样。”
他盯着林阿禾。“可你呢?你现在在新安,吃得饱穿得暖,工分本记得整整齐齐,连外村人都抢着找你登记活计。你娘却还在那破屋里咳血,是不是忘了是谁让她活到今天的?”
林阿禾手指掐进掌心。
“我没有忘。”
“没有忘?”赵承业冷笑,“那你告诉我,沈砚给你们发工分,管饭吃肉,是不是也给你娘送过一碗热汤?”
林阿禾不说话。
“他救了你娘一次。”赵承业声音低下来,“可那是因为苏青芜看不过去。他自己都没主动问过一句病情。真正让她活下来的,是我准许大夫出诊,是我点头开药方。你记清楚,救命的人是我。”
林阿禾抬头。“可您当初是拿这个要挟我……”
“要挟?”赵承业猛地拍桌,“我不点头,哪个大夫敢上门?我不开口,谁给你家半文钱赊账?你要是在外面饿死了,你娘早就跟着去了!我让你传个消息,换她一条命,这买卖不公道?”
屋里静了几息。
赵承业往后靠了靠。“行了,不说这些旧事。今天叫你来,是有件正事。”
林阿禾看着他。
“你们那个抗寒稻种。”赵承业直视着他,“真有十七粒就能种十亩地?真能亩产翻倍?”
林阿禾心跳加快。
“我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赵承业笑了,“你在南岭待那么久,天天跑梯田,楚墨画图你也见过,沈砚守夜你也瞧见了。你说你不知道?”
他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林阿禾面前。
“我只要你做一件事。”他说,“带一粒种子出来。就一粒。不多拿,不坏规矩。事成之后,我立刻请郡城最好的大夫上门诊治,根除病根。以后每月定期巡诊,药费全免。”
林阿禾呼吸一滞。
“我不可能……”
“不可能?”赵承业打断他,“那你娘就永远只能靠我施舍一口药活着。她要是哪天咳得喘不上气,大夫不来,药不送,你能怎么办?跪去县衙求沈砚?他救得了第一次,还能次次都管?”
他蹲下来,平视林阿禾的眼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沈砚对你好,给你活路,给你脸面。可他是官,你是吏。他一句话能让你上工分榜,也能一句话把你踢出去。你现在风光,是因为新安还没出事。等哪天他倒了台,谁还记得你是谁?”
林阿禾咬住嘴唇。
“但我不同。”赵承业站起身,“我能让你娘活着。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她就不会断药。只要你肯帮我这一次,往后你在郡城,也能有个出路。不用一辈子困在那个穷山沟里当个小跑腿。”
门外传来脚步声。
大夫又来了。这次他手里托着一个漆盘,上面盖着布。
“大人,药装好了。”大夫说,“可要现在送去林家?趁热喝最好。”
赵承业看向林阿禾。
“你说呢?”
林阿禾盯着那漆盘。布角微微掀动,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苦味。那是母亲每天喝的药香。
他的手慢慢松开衣角。
“我……做不到偷东西。”
“不是偷。”赵承业摇头,“是‘带回’。新安的稻种是从哪来的?是你亲手登记入库的。你只是把其中一粒带出来,交给更该用它的人。这算什么罪?”
林阿禾闭上眼。
“我要是拒绝呢?”
赵承业沉默片刻。
“那今晚的药,就不送了。”他说,“明早大夫也不会去。后天、大后天,都不会去。你想让她活,你就得听话。这是规矩。”
他转身走回案后坐下。
“我不逼你马上答复。你可以想一晚。明天这个时候,给我答案。药会一直备着,直到你点头为止。”
大夫站在原地没动。
赵承业挥手。“先放着吧。”
大夫把漆盘放在案角,退出去时轻轻带上了门。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林阿禾坐在那里,手心全是汗。他想起母亲咳嗽的样子,想起她半夜爬起来找水喝,想起沈砚让人送来的草药包,想起周墨偷偷多记的半分工分。
可他也记得,去年冬天,母亲整整三天没药,躺在床上喘不过气。是赵承业一句话,大夫才连夜赶来。
“你回去想想。”赵承业低头翻起卷宗,“别觉得我对不起你。我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要不要抓住。”
林阿禾站起来。
“我能带走这药吗?”他问。
“不能。”赵承业头也不抬,“药在我这儿,直到你办事。”
林阿禾站在原地。
“那我娘今晚怎么办?”
“忍一晚。”赵承业淡淡地说,“死不了。”
林阿禾转身走向门口。
“记住。”赵承业在他背后说,“你不是为了我干这事。你是为你娘。你要是真孝顺,就不会让她再受苦。”
手碰到门板时,林阿禾停了一下。
他没回头。
“我会……想清楚。”
赵承业没应声。
林阿禾拉开门走出去。
天已经黑了。院子里点着两盏灯,风吹得火苗晃动。他沿着廊下走,脚步很慢。
走到大门时,守门差役递给他马缰。
“林小吏,回吗?”
林阿禾接过缰绳。
“不。”他说,“我住在驿馆。”
差役点头走开。
林阿禾牵着马站在街边。远处是郡城的灯火,近处是漆黑的巷口。
他翻身上马,却没有走。
马站在原地,四蹄不动。
他望着郡守府的方向,右手慢慢握紧了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