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的雨丝绵密得像张网,把染坊的天盖得灰蒙蒙的。丫丫站在廊下,望着晾布架上那匹“靛蓝”布——雨水打湿了布面,颜色沉得发乌,边角还沾着点泥,像被揉皱的天空。
“得换根新绳。”小石头扛着捆麻绳走进来,绳头还带着松脂香,是他今早去后山砍的新松枝搓的。他把旧绳从架上解下来,霉斑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灰,“这绳用了三年,去年梅雨季就该换,你偏说还能用。”
丫丫伸手去接新绳,指尖碰在他手背上,两人都吓了一跳——他的手被松脂染得发黏,她的手沾着刚调的“秋香黄”染液,黄褐相混,在麻绳上洇出个小小的印。“谁让你搓绳不戴手套,”她嗔怪着躲开,“松脂粘在布上,阿婆又要骂。”
“戴手套没力气。”他低头把麻绳往架上绕,绳结打得又快又牢,是阿婆教的“双环扣”,说是能防风雨。雨丝落在他的青布褂上,很快洇出片深痕,里面“蜀锦青”的里子若隐若现,金鳞鱼像在水里游。
春桃端着个陶瓮走过,瓮里是刚熬的艾草水,蒸汽混着雨雾漫开来,带着股清苦的香。“把这水往布上喷点,”她把瓮往石桌上一放,“能防发霉,去年那批‘荷风粉’就是这么保住的,不然早烂成泥了。”
丫丫拿起葫芦瓢舀水,往“靛蓝”布上轻轻洒。艾草水落在布面,晕出浅绿的圈,很快又被雨水冲开,像场无声的捉迷藏。小石头站在对面帮她扯着布角,两人的影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叠在一起,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你看这布,”他忽然说,“湿了反而更亮,像被磨过的蓝宝石。”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果然见雨珠在布面滚,映着廊下的灯光,闪成细碎的银。“等晴了晒透,颜色定能艳三分,”她用瓢柄拨了拨布上的褶皱,“比去年那批‘祭蓝’还好看。”
小柱子举着个油纸包跑进来,纸包被雨水泡得发软,里面是他娘烙的芝麻饼。“丫丫姐,石头哥,我娘说这饼用艾草水和的面,防湿气!”他把饼往石桌上一放,油纸裂开的缝里掉出两粒芝麻,落在“秋香黄”的染液里,像撒了把金粉。
“快进来躲雨,”丫丫把他拉到廊下,“看你淋的,像只落汤鸡。”
小柱子嘿嘿笑,捧着饼小口啃着,眼睛却盯着晾布架:“这绳真粗,比我家晾衣裳的绳结实!石头哥,你刻的木牌呢?拓在湿布上会不会更清楚?”
“等雨停了再拓,”小石头咬了口饼,芝麻粘在嘴角,“湿布吃色深,拓出来的纹会发糊,像你上次画的风筝,线都歪了。”
雨越下越密,打在晾布架的竹竿上,发出“嗒嗒”的响,像谁在数着日子。丫丫看着那根新换的麻绳,雨水顺着绳结往下滴,在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她和小石头的影子,像被装在透明的匣子里。
“阿婆说,”她忽然想起什么,“梅雨季染‘墨灰’最好,雨水里的潮气能让颜色更匀,像砚台里磨的墨。”
“那我去备松烟。”他立刻接话,眼睛亮得像雨里的星,“后山的松针刚落了层,烧出来的烟细,染出来的布准能像宣纸。”
饼的香混着艾草的苦,在廊下漫成一团暖。丫丫看着他嘴角的芝麻,忽然觉得这梅雨季的染坊,因为这根新换的晾布绳,变得格外踏实,像被雨水泡软的麻绳,虽湿却韧,把所有的日子都系得稳稳的。
傍晚雨歇时,天边漏出点微光,把“靛蓝”布照得泛着青。小石头踩着梯子,把最后一段麻绳系牢,丫丫站在底下扶着梯子,看见他裤脚沾的泥蹭在梯子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画。
“当心脚下。”她仰头喊,声音被残余的雨雾滤得发柔。
他低头看她,水珠顺着发梢滴进眼里,却笑得分明:“没事,这绳结实着呢。”
夜里,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敲在窗上像支催眠曲。丫丫把“靛蓝”布的湿角夹进染谱,旁边放着段旧麻绳。在灯下写:“梅雨,新绳系布,雨浸靛蓝,湿痕藏韧。”她拿起笔,在布样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双环扣,扣着两根缠在一起的绳,像把这雨天的暖,都系进了染谱的纸页里。
窗外的月光被云遮着,晾布架上的“靛蓝”布在风里轻轻晃,新麻绳绷得笔直,像根不会断的线。丫丫抱着染谱,听着雨声,忽然盼着晴天快点来,不是因为怕潮,而是想看看,当阳光晒透那匹“靛蓝”布时,他眼里的光会不会像这新绳,亮得能把日子都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