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中心区域的欢腾与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位于部落边缘、那座由古老巨石垒砌、终年弥漫着草药与香烛混合气味的石屋。
石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兽油灯摇曳着昏黄的火苗。墙壁上刻画着模糊不清的、属于远古的祭祀图腾,空气中沉淀着岁月与信仰的重量。
巫姥,这位部落最年长、资历最老的祭司,此刻正盘坐在一个陈旧的蒲团上。她身形佝偻,干瘦得如同冬日里枯槁的树枝,层层叠叠的皱纹深刻在脸上,仿佛记载了部落所有的风雨沧桑。她闭着眼睛,手中缓慢地捻动着一串用兽骨和牙齿磨制的念珠,对外界震天的欢呼声,似乎充耳不闻。
然而,她那微微颤抖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神女……怀孕了。
不止一个。
还有百鸟盘旋,瑞兽隐现的传闻……
这些消息,如同沉重的鼓点,一声声敲击在她坚守了数十年、近乎僵化的信仰壁垒之上。
她是部落最传统的守护者,信奉着古老的兽神教条,遵循着祖先流传下来的、一成不变的祭祀与生活方式。陈紫嫣的到来,所带来的种种“改变”——那些整齐划一却失了“自然”韵味的砖房,那“驯服”水流、违背自然之道的水渠,那试图用冰冷“点数”取代血脉与勇气的分配制度……无一不在挑战着她所认知的世界秩序。
她曾多次在私下里,甚至在狮岭面前,表达过她的忧虑与反对。她认为这些“奇技淫巧”会触怒兽神,招致灾祸。兽潮的来临,在她看来,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警示。
可是……兽潮被击退了。部落不仅没有毁灭,反而在废墟上重建得更加坚固,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围墙和规划。
而现在,那个带来所有“改变”的异世雌性,竟然怀孕了。还被赋予了“祥瑞”的光环。
这让她坚守了一生的信念,产生了巨大的裂痕。
“兽神啊……” 巫姥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如同风吹过裂缝般嘶哑的声音,“您究竟……意欲何为?那个雌性,她带来的,究竟是毁灭,还是……新生?”
她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那双眼眸中充满了迷茫、挣扎,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她比任何人都希望部落强盛,都希望兽神眷顾。只是她所理解的强盛与眷顾,与如今部落正在发生的,截然不同。
石屋的木门被轻轻敲响。
“巫姥,是我,狐金。” 门外传来狐金清越而恭敬的声音。
巫姥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进来吧。”
狐金推门而入,他手中端着一个陶碗,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用新换来的盐和珍贵草药熬制的肉粥。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尊敬,将粥放在巫姥身边的矮几上。
“巫姥,这是用今日刚猎到的鲜肉和蛇毅调配的安神草药熬的粥,您趁热用些。”狐金语气温和,“另外……神女夫人有孕,首领吩咐,给部落所有年长者都额外分发一份滋养之物,这是您的那份。”他又从随身的皮囊里取出几块品质上乘的兽肉和一小包盐。
巫姥没有看那些食物,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狐金:“狐金,你素来聪慧。告诉老身,那所谓的‘祥瑞’,是真的吗?兽神……真的认可了她?”
狐金心中了然,知道这位固执的老人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的风暴。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巫姥,您认为,何为兽神的认可?”
巫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自然是风调雨顺,部落繁衍,战士勇武……”
“那么,”狐金打断她,目光平静而深邃,“请您看看如今的部落——我们刚刚击退了数十年未遇的恐怖兽潮,保住了家园;我们的农田在神女规划下生机勃勃,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丰收;我们的战士拥有了更坚固的防御和更精良的武器;我们的族人,因为‘集市’和即将推行的‘贡献点’,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和干劲;而现在,为我们带来这一切改变的神女,怀上了首领的子嗣,可能不止一个……”
他每说一句,巫姥的脸色就变幻一分。
狐金缓缓总结,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巫姥,如果这些——生存、繁衍、富足、希望——都不算兽神的认可,那什么才算呢?难道非要固守着祖先茹毛饮血、朝不保夕的苦日子,才算是遵循了兽神的旨意吗?”
“轰!”
狐金的话语,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巫姥摇摇欲坠的信念壁垒上!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生存,繁衍,富足,希望……这不正是她作为祭司,日夜向兽神祈祷的内容吗?
那个异世雌性带来的,不是毁灭,而是实实在在的、她祈祷了一生都未曾见过的……部落强盛的景象!
那所谓的“祥瑞”,或许并非空穴来风?难道兽神并非不认可,而是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降下了新的指引和恩赐?
巨大的冲击和认知的颠覆,让巫姥的身体微微摇晃,她不得不伸出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能站稳。她浑浊的眼中,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释然、惭愧与了悟的复杂情绪。
沉默了许久,许久。
石屋内只有兽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终于,巫姥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中仿佛带着她坚守了数十年的固执与偏见。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狐金,声音虽然依旧嘶哑,却少了几分抵触,多了几分沉凝:“老身……明白了。”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向石屋角落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用一把古老的骨钥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用最柔软的火狐皮包裹着的东西。
她捧着那东西,走到狐金面前,郑重地递给他。
“这是历代祭司传承下来的‘安魂石’,”巫姥的声音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贴身佩戴,可安神定魄,滋养母体与胎儿。你……代老身,转交给神女夫人。”
狐金看着手中那块触手温润、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白色石头,心中一震。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块石头,这是巫姥,这位部落传统信仰的代表,对陈紫嫣和她腹中胎儿的……最高认可与祝福!
他双手接过,深深一躬:“狐金,代神女夫人,谢过巫姥!”
当狐金捧着那块象征着认可与和解的“安魂石”,走出昏暗的石屋,重新沐浴在阳光下时,他知道,部落内部最后一道潜在的裂痕,已经被弥合了。
巫姥的转变,意味着陈紫嫣的地位,无论是在现实层面还是在精神信仰层面,都已然无可动摇。
烈日部落,真正迎来了一个全新的、上下齐心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