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卫城的夜,被沿街商铺檐下摇晃的灯笼染上一层暖昧的橘红,酒旗在微风中懒散地卷动,勾出几缕酒肉与脂粉混合的浮靡气息。这副将衙署的书房内,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隔绝在外,只余下烛火舔舐灯芯时发出的、细微而清晰的噼啪声,将一室沉寂映照得愈发沉重。
赵奎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强行按在椅中的铁俑。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放着一封刚刚由心腹家丁呈上的密报。信纸是军中常用的粗糙黄麻纸,墨迹也寻常,可上面的字字句句,却仿佛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眼底。
“……黄沙堡今岁新垦梯田近百亩,引水成渠,粟米长势甚佳,秋收可期……”
“……堡墙加固,增设敌台三座,守具亦多有添置……”
“……去岁冬击退小股瓦剌游骑,斩首数级,缴获马匹兵器若干,堡内士气颇振……”
“……冷啸天其人,驭下颇严,然赏罚分明,流民归附者众,竟有‘小桃源’之称……”
“小桃源?”赵奎的喉咙里滚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气音的嗤笑,在这过分安静的书房里,却显得格外刺耳。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色。
冷啸天!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早已被遗忘在阴沟里的石子,此刻却被人打捞起来,擦拭干净,甚至隐隐透出了令他眼角抽搐的微光!那黄沙堡是什么地方?那是他赵奎亲自为这个不识抬举、敢在榆林城里当着众人面顶撞自己、让自己下不来台的小小捕快,精心挑选的坟冢!流沙、干旱、瓦剌铁骑……便是丢进去一块生铁,也该被那鬼地方磨蚀成渣了!
可如今,这冷啸天非但没死,反而在那里扎下了根,弄出了这般风生水起的局面?军民归心?击退瓦剌?他凭什么?一个无根无基、靠着几分运气和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歪门邪道爬上来的泥腿子,凭什么能在那种绝地里翻云覆雨?
一股灼热的、带着酸腐气的不甘,混合着被冒犯的暴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隐约的惊悸,如同地底翻涌的岩浆,在他胸腔内左冲右突,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他仿佛能看见,那个曾被他轻易踩入泥泞的身影,正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目光,越过荒原,遥遥望向榆林,望向他这副将衙署,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畏惧,只有一种令他极度不适的、平等的审视。
绝不能容忍!
若让这冷啸天真的立住脚跟,甚至积攒下边功,那他赵奎当初将其发配黄沙堡的举动,就成了彻头彻尾的昏聩和笑柄!都司、兵备道的大人们会如何看他?那些表面恭顺、背地里却时刻想着取而代之的同僚,又会如何编排?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权威,岂不是要被这小小的捕快凿开一道裂痕?
这榆林卫,乃至整个西路,只能有一个声音!任何可能威胁到他权位、挑战他威严的苗头,无论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都必须被连根掐断,碾碎成齑粉!
赵奎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烛火燃尽的焦糊味,呛得他喉头发紧。他霍然起身,沉重的官靴踏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让这室内的空气更加凝滞。他踱到窗边,猛地推开一丝缝隙,外面街市隐约的喧嚣涌了进来,更反衬出这书房的死寂。夜风微凉,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
直接动用军法?以“擅权”、“收买人心”的罪名拿办?不妥。黄沙堡如今有了击退瓦剌的实绩,虽说斩获不多,却也勉强算是一层护身符。无故动他,容易落人口实,被政敌攻讦。况且,那小子似乎颇懂得笼络人心,堡内军民竟肯为他卖命,强行镇压,万一激起兵变民乱,反倒不美。
既然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让他自己犯错,或者,帮他制造些不得不犯错的“困境”。
赵奎的眼底掠过一丝阴鸷的寒光,如同暗夜里潜行的毒蛇。他重新坐回书案后,取过一叠素白笺纸,提起那支狼毫玉管笔,在端砚里缓缓舔饱了浓墨。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积攒着一触即发的狠戾。
第一封信,是写给他那位在陕西都司担任佥事的妻兄。他调整着呼吸,让笔下的字迹显得沉稳而恳切。信中,他并未直言冷啸天之名,而是以一副忧心边事、恪尽职守的口吻,提及黄沙堡地处极边,守将年轻,虽有小胜,然“擅改旧制,更易屯田之法”、“广纳来历不明之流民,几无甄别”、“其行虽似有为,然迹近专擅,恐非朝廷驭边之本意”,更隐晦地点出“边将得士卒死力,或非国家之福”,请妻兄在都司议事时,相机向诸位大人“略陈利害”,以防微杜渐。字字句句,皆站在“大局”和“规制”的制高点上,将那“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嫌疑,如同蛛网般,悄无声息地缠绕过去。
这顶“收买人心,擅权自重”的大帽子,先给他扣得严实。
第二封信,是写给西路参将,他名义上的顶头上司,一位素来看重资历和规矩的老将。在这封信里,赵奎换了一副面孔,先是感念老将军提携之恩,盛赞其治军严谨,麾下猛将如云。随即,笔锋似不经意地一转,落到黄沙堡冷啸天身上,称其“勇悍敢战,确是一员骁将”,然而“性子未免过于刚直,不谙官场进退”,上次击退瓦剌,缴获颇丰,却未按军制将首级、缴获之物及时上缴西路统筹分配,反而“尽数用于堡内修缮、犒赏”,“虽情有可原,意在固守,然终究不合规制,若各堡效仿,则军令不行,法度荡然”。他赵奎身为榆林副将,协防西路,见此情形,深感不安,不得不“冒昧禀陈,伏乞老将军明察”。
这“目无上官,私吞缴获”的钉子,必须狠狠地钉进去,钉到那老将军心里去。
第三封信,则是写给他暗中蓄养多年、专门替他处理一些见不得光勾当的一支“夜不收”头目,那人绰号“沙蝎”。这封信极短,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冰冷的字迹:“黄沙堡商路,酌情阻滞,令其知边塞非坦途。”随信附上的,是一小锭在烛光下闪着幽暗光泽的黄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要掐断黄沙堡与外界那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联系,让那里重新变回孤岛,让冷啸天筹措不到物资,得不到外界消息,在困境中逐渐耗尽那点可怜的民心士气。
三封信写完,用上火漆,分别盖上不同的私印,赵奎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这才轻轻摇了摇书案角落的一枚铜铃。那名如同影子般的家丁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垂手侍立。
“这三封信,务必亲手交到。”赵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冰锥般的寒意,“告诉‘沙蝎’,手脚干净些,若泄露半分,提头来见。”
家丁身体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双手接过信件,贴身藏好,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退了出去,融入外面那片浮华的夜色之中。
书房里重新只剩下赵奎一人。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揉捏着阵阵发胀的太阳穴。烛火将他脸颊的棱角勾勒得愈发分明,也将他眉宇间那团挥之不去的阴郁映照得清晰可见。
他能感觉到,一张由嫉妒、猜疑和权谋编织成的大网,已经随着那三封信的送出,向着遥远的黄沙堡,向着那个名叫冷啸天的人,缓缓张开。官场上的倾轧,资源上的卡扣,流言的中伤,盗匪的袭扰……任何一样,都足以将一个没有根基的小人物,重新打落尘埃,甚至碾碎成泥。
他不需要亲自挥刀,自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会替他完成这一切。
窗外,榆林城喧闹的夜生活似乎达到了高潮,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来,带着醉生梦死的甜腻。而在这副将衙署的书房里,只有烛泪无声滑落,堆积如丘,映照着主人脸上那片化不开的、冰冷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