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眨眼就过。
可这三天,对凤翔京城里的文武百官来说,简直比三年还难熬。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但凡能聚起几个人的地方,都在议论那支停在外海的西洋舰队,还有那帮住进四方馆、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番邦使臣。
“他爹的,欺人太甚!你们是没瞧见,昨儿个那几个红毛鬼的随从,在东市差点拿鞭子抽咱们的商贩!说什么挡了他们观察‘市容’的道儿!”
“听说了吗?兵部昨夜里往津海又调了两营新练的火铳兵过去,连‘雷火营’的大家伙都拉上去几尊,就对着外海!”
“要我说,就该直接轰他爹的!当年卫元帅在的时候,什么铁浮屠,什么草原狼骑,不都照样砍瓜切菜?几艘破船,也敢来咱们家门口撒野?”
“嘘——小声点!朝廷还没定论呢。我二舅在礼部当差,听他说,朝里吵得可凶了,老成持重的大人们觉得,还是以和为贵,毕竟远来是客,真打起来,海贸断了,损失太大……”
“客?有带着几十条炮舰来做客的吗?这分明是恶客登门!”
民间议论纷纷,朝堂之上,更是早已成了烧开的油锅,就差最后那一点火星子了。
太极殿的朝会,天还没亮透就开始了。
今日不是常朝,而是御前扩大会议,凡五品以上在京官员,够得上格子的,全都来了。
黑压压站满了大殿,连殿外的廊下都站了不少人。
空气闷得厉害,不知道是人多,还是那股子无形的压力。
龙椅——不,现在该叫山河凤座——上,李昭华穿着一身玄底金凤的朝服,头戴垂珠冕旒,面容隐在十二串玉珠之后,看不清具体神色,只能感受到那目光透过珠帘扫下来,沉甸甸的,让原本有些窃窃私语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今日所议何事,诸位爱卿想必清楚。”
李昭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西洋三国,联袂而来,舰陈外海,使驻京师。其意难测,其势汹汹。我大凤,该如何应对?”
话音一落,大殿里静了一瞬,随即,就像冷水泼进了热油锅.
“陛下!”第一个跳出来的,是位穿着崭新绯色武官袍服的年轻人,看补子是个从四品的武将,站在靠后的位置,但嗓门洪亮,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
他是去年刚从卫铮的“砺锋书院”以优等成绩毕业,调入京营不久的昭武校尉,赵猛。
“臣以为,西人此番,绝非善意!
观其舰船,炮口皆指我津海;观其使臣,傲慢无礼,入我四方馆尚且挑三拣四,动辄以‘文明国度’自居,鄙夷我邦!
此等行径,与昔日北燕、西蜀恃强凌弱何异?
当年陛下能以弱胜强,涤荡寰宇,今日我大凤兵强马壮,水师新成,岂能容彼辈猖狂?”
赵猛脸色涨红,拳头攥得紧紧的,“臣请陛下下旨,命水师出击,先缴其械,扣其船,将那所谓特使押送前来,问其一个‘陈兵耀武、意欲何为’之罪!叫他们知道,这东方天地,谁才是主人!”
这番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水里,顿时激起了大片赞同的浪花。
“赵校尉言之有理!”
“正是!番邦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唯有展示雷霆手段,方能震慑宵小!”
“陛下,臣附议!海疆之权,关乎国本,绝不容他人染指!西人此来,所求必奢,今日割一港,明日索一城,贪欲岂有止境?当断则断!”
出声的大多是年轻将领,或是兵部、工部一些锐意进取的少壮派官员。
他们脸上洋溢着激昂,眼中是对武力的自信,以及对可能爆发的冲突非但不惧、反而隐隐期待的光芒。
这些人,是朝中“强硬派”的骨干,他们成长于大凤开国后的强盛期,亲眼见证或听闻过帝国军队战无不胜的辉煌,对欧冶明主持下日新月异的火器技术充满信心,认为任何外来挑战,都应以最强硬的方式怼回去。
然而,另一波声音很快就压了上来。
“荒谬!简直是少年意气,误国误民!”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正二品文官仙鹤补服的老臣颤巍巍出列,正是礼部尚书周文远。
他是三朝老臣,学问渊博,德高望重,但思想也最为守旧。
此刻,他气得胡子都在抖,指着赵猛的方向,痛心疾首。
“陛下!万不可听信此等鲁莽之言!西人虽举止傲慢,然终究是打着使节旗号而来,递有国书。
两国相交,纵有不谐,亦当先礼后兵,岂能未辨其意,便妄动刀兵?
此非仁君之道,更失我天朝上国之风范!”
周文远转向御座,深深一揖,“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依礼接见,问明来意。
彼若求通商,我可与之划定章程,规范贸易;彼若有所请,我可酌情考量。
战端一开,生灵涂炭,且跨海远征,补给艰难,胜负难料。
更遑论一旦交恶,万里海疆,商路断绝,我朝岁入必受重创,百姓生计何依?
请陛下三思啊!”
周文远一带头,身后立刻呼啦啦站出一片文官,大多年纪较长,来自户部、礼部以及一些清贵的翰林、言官职位。
“周尚书老成谋国,所言极是!”
“陛下,西洋火器,臣等虽未亲见,然跨海而来,其舰炮之利,恐非虚言。
我朝水师新练,战舰虽佳,然实战经验匮乏,能否战而胜之,犹未可知。贸然启衅,实属不智。”
“况且,彼三国联合,其势不小。我若强硬以对,岂非逼其联手死战?
若能以柔克刚,分化拉拢,许以小利,稳住一家,则其联盟自破,届时方可从容应对。”
“正是此理!治国如烹小鲜,岂能烈火猛油?当以稳妥为上!”
这些“怀柔派”的官员,言辞或许不像年轻将领那样激烈,但引经据典,条分缕析,从礼法道义说到实际利害,从国库收支谈到民生安定,同样分量十足。
他们背后,是庞大的旧有文官体系和一部分担心战事影响贸易的地方利益集团。
两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吵得面红耳赤。
大殿之上,唾沫横飞,文官的引经据典和武将的粗豪直言混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够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不高,却像一道冰线,瞬间割裂了满室的嘈杂。
众人望去,只见鸾台首辅苏琬向前迈了一步。她今日穿着深紫色的一品官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目光扫过争论的双方,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
“朝堂重地,陛下驾前,如此喧哗,成何体统?”苏琬先定了调子,让众人稍微冷静,然后才转向御座,躬身道:
“陛下,臣以为,赵校尉之忠勇可嘉,周尚书之虑亦有其理。
然治国方略,非取一端。西人来意,无非‘利’字当头。
其所恃者,船坚炮利,远来疲敝,然气势正盛。
我所恃者,主场之地,民心士气,水陆军力亦非昔日吴下阿蒙。”
她顿了顿,语速平稳,逻辑清晰:
“故,臣意,接见不可免,此乃礼数,亦为探其虚实、观其诉求之机。
然接见之前,需做足准备。
一,外海水师需保持最高戒备,津海、宁海沿线陆上防务亦需加强,以防其狗急跳墙,突然发难。
二,接见之时,陛下可示之以威,朝堂仪卫,宫禁布置,皆需彰显我大凤军容国威,挫其锐气。
三,对其所提要求,无论通商还是其他,我朝需预先划定底线,哪些可谈,哪些绝不可让。
例如,关税自主、境内法权、领土完整,此乃核心利益,寸步不让。
至于具体货品税率、港口停泊细则等,可视情况商议。”
苏琬这番话,介于强硬与怀柔之间,更偏向于务实和策略性,立刻得到了不少中间派官员的暗自点头。
连周文远脸色也稍缓,觉得苏琬到底比那些愣头青武将懂得分寸。
但年轻将领那边却不满意了。
赵猛忍不住又开口:“苏相!这岂不是示弱?西人狼子野心,岂是划定底线就能满足的?他们就是看准了我们不敢打!”
“赵校尉!”苏琬目光转冷,看向他.
“本相问你,若此刻开战,你有几分把握,能全歼外海那二十七艘西洋战舰,并确保我沿海城镇百姓无一损伤?
可能保证战火不会蔓延至内陆?可能保证战后,其他西洋国度不会以此为借口,联合来犯?
战争非儿戏,一念之差,便是山河倾覆,百姓流离!陛下与朝廷,要对天下苍生负责!”
赵猛被噎得一滞,脸憋得通红,却找不出话来反驳。
其他年轻将领也一时语塞。他们热血上涌时只想着一战功成,却未必想得那么深远周全。
一直沉默聆听的李昭华,此刻终于微微动了一下。冕旒上的玉珠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于御座之上。
争吵停止了,大殿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李昭华的目光,似乎穿透珠帘,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或激昂、或忧虑、或期待的脸。
最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苏相所言,老成持重,乃谋国之言。赵校尉所请,忠勇可嘉,是卫国之志。”
她先各打五十大板,又各给一颗甜枣,让双方都稍稍平息。
“然,”李昭华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厉,“朕今日,不听空谈忠心,也不听畏战托词。朕要听的,是实实在在的‘策’!”
“兵部!”她点名。
“臣在!”兵部尚书立刻出列。
“若西洋舰队今日便炮击津海,你部需要多久可组织有效反击?伤亡预估如何?
可能将其驱逐至多远海域?需要多少时日,可调集足够兵力,进行跨海反击?
给朕一个章程,要具体,要快!”
兵部尚书额头瞬间见汗,连忙躬身:“臣……臣即刻去办!”
“户部!”
“臣在!”户部尚书一个激灵。
“若东南海贸因战事中断三月,国库岁入影响几何?
各地仓廪储粮,可支撑大军与沿海百姓多久用度?
若有部分地区因商路断绝而生乱,应急钱粮如何调拨?
同样,给朕一个切实的账本!”
“臣遵旨!”户部尚书声音都发颤了。
“工部!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天内,欧尚书必须给朕一个对西洋新式舰炮火力尽可能准确的评估!
还有,朕要知道,我们自己的‘凤鸣二式’舰炮,量产还需多久?威力对比如何?”
工部侍郎(尚书欧冶明不在)连忙应下。
李昭华一连串的问题,像重锤一样砸在相关官员心头,也砸醒了那些还在空泛争论的朝臣。
陛下要的不是表态,是干货!是真正能支撑起决策的依据!
“至于接见使臣……”李昭华的目光,落向了站在文官队列靠前,一直微蹙眉头沉思的柳明薇,以及站在另一边,面容沉静的陈士安。
“津海市舶司提举柳明薇。”
柳明薇深吸一口气,出列:“臣在。”
“你常与番商打交道,熟知海贸利弊。朕命你,即刻草拟一份与西洋三国可能的‘通商章程’草案。
记住,底线方才苏相已言明。除此之外,给朕拟出上、中、下三策。
上策,如何能让我大凤获利最大,且可控其商路;中策,如何稳住局面,不使事态恶化;下策,若谈判破裂,如何最小化我朝损失,并寻求替代商路。同样,三日为期。”
柳明薇眼睛一亮,这是将外交谈判的前期核心任务交给了她!
她立刻躬身,声音坚定:“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北疆安民县知县,陈士安。”李昭华又点了一人。
陈士安有些意外,但还是稳步出列:“臣在。”
“你治边县,颇知安抚之道。
朕给你一个题目:若与西洋交恶,我朝沿海必受影响,大量依海为生之百姓、工匠、商贩可能失业,甚至引发流民。
如何安置,如何疏导,如何防止内乱?你也给朕拟个条陈上来。”
陈士安怔了怔,随即深深一揖:“臣明白。臣定当竭尽全力。”
李昭华这一番安排,既安抚了“怀柔派”(让柳明薇拟谈判方案),又考虑了“强硬派”的担忧(让兵部、工部做战争准备),更将实际问题抛给了具体负责的官员,让他们不再空谈,而是去解决具体难题。
同时,她也在不动声色地考察和锻炼柳明薇、陈士安这些她看好的年轻人。
“诸卿,”李昭华最后总结,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
“西洋人来了,带着舰炮,也带着他们的贪欲。怕,解决不了问题。
空喊打杀,也可能将国家拖入深渊。
朕要的,是既有拔剑的勇气,也有执子的谋略;既有守护疆土的铁骨,也有庇佑万民的仁心。”
“明日,朕会依礼接见那些西洋特使。朕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想从朕的大凤,拿走什么。”
“退朝。”
珠帘后,李昭华的身影缓缓站起,转身离去,留下满殿心潮澎湃、又倍感压力的文武百官。
朝议暂歇,但真正的较量,刚刚开始。
无论是朝堂内的新旧之争,还是即将到来的与西洋使臣的面对面交锋,都注定不会平静。
而所有人心中都清楚,最终能拍板定调的,只有御座上那位,带领这个国家从微末中崛起、一手开创了如今局面的——昭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