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婠的入驻,如同在少帅军这潭已然不平静的湖水中又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不剧烈,却悄然改变着水下的生态。她谨守与寇仲的约定,并不直接干涉军务,只是以“客卿”的身份留在帅府,时而提供一些关于李阀或其他势力的零散情报,其真假难辨,却也让虚行之等人不敢全然忽视。更多时候,她如同一个美丽的幽灵,在江都城中游荡,与三教九流的人物接触,那无处不在的魅惑与隐约传来的天魔音,让这座刚刚经历战火的城市,平添了几分妖异而危险的色彩。
徐子陵对这一切冷眼旁观,他虽不喜,却也知寇仲有其不得已的考量,只能更加勤修“自然剑道”,以其通透剑心,涤荡可能侵扰帅府的无形魔氛,同时暗中留意婠婠的一举一动,以防不测。
然而,还未等这内部潜在的矛盾发酵,一场更为急迫、更为凶险的危机,已如同乌云般笼罩了整个江淮大地。
这一日,寇仲正在校场检阅新编练的、装备了江都武库精良铠甲的步卒,看着儿郎们士气高昂,刀甲鲜明,心中正自豪情万丈,盘算着下一步是西进还是北上。忽见虚行之与负责后勤辎重的陈老谋一脸凝重,脚步匆匆地联袂而来,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少帅,大事不好!”陈老谋性子急,还未站定便嚷嚷开来,“城里的粮价……疯了!这才几天功夫,普通粟米的价格翻了两倍还有余!照这个势头,别说平价购粮,咱们府库里的银子,怕是连支撑军中日常用度都捉襟见肘了!”
寇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一把抓过陈老谋递上来的物价简报,只看了一眼,额角青筋便是一跳。他猛地看向虚行之:“虚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江都府库里的粮食不是够我们吃上三年吗?怎么还会闹粮荒?”
虚行之苦笑一声,摇头道:“少帅,府库存粮虽丰,但那是战略储备,更是稳定民心的基石,岂能轻易动用?如今的问题是市面上的流通粮食价格失控。据行之调查,此次粮价飞涨,绝非寻常的市场波动。背后,有大批来历不明的资金在疯狂扫货囤积,江淮本地的几个大粮商也似有默契,同时惜售抬价。这分明是……有人在操控市场!”
“操控市场?”寇仲眼中寒光一闪,“是谁?李密?还是窦建德?想用这种下作手段拖垮老子?”
虚行之神色无比凝重,缓缓吐出一个名字:“恐怕……是洛阳。”
寇仲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过来。杨广!一定是那个姓杨的老小子!他战场上玩不过,就用这种阴损的经济手段!攻下江都,缴获巨万,看似风光无限,但若根基不稳,民生凋敝,再多的金银也只是一堆死物!杨广这一手,不可谓不毒辣!
“报——!”
就在这时,一名哨探急匆匆奔来,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禀报:“少帅!不好了!江都城西出现百姓聚集,围堵粮店,与店家护卫发生冲突,眼看就要酿成民变了!”
“什么?!”寇仲勃然变色,再也顾不得其他,翻身上马,带着亲卫便朝着城西疾驰而去。徐子陵与虚行之对视一眼,也立刻跟上。
赶到城西,眼前的景象让寇仲心头火起,却又感到一阵无力。只见一家最大的粮店门前,人山人海,群情激愤。面黄肌瘦的百姓们手中挥舞着空荡荡的米袋,愤怒地呼喊着。
“开门!凭什么不开门卖粮!”
“奸商!囤积居奇,不得好死!”
“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们还把粮食藏起来!”
粮店大门紧闭,高大的护卫手持棍棒,紧张地与人群对峙着,冲突一触即发。
“都给老子住手!”寇仲运起内力,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所慑,纷纷转头望来。
“是少帅!”
“少帅来了!”
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些,但无数道期盼、愤怒、绝望的目光依旧聚焦在寇仲身上。
寇仲跃下马,走到人群前方,目光扫过那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百姓,心中一阵刺痛。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乡亲们!稍安勿躁!粮食的问题,我寇仲已经知晓!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交代?怎么交代?粮价都上天了,我们哪还买得起?”
“少帅,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哭诉着。
寇仲知道,空头许诺毫无意义。他猛地转身,对跟在身后的陈老谋厉声道:“老陈!传我军令!即刻打开江都西仓,设立粥棚,按人头每日施粥,先让乡亲们填饱肚子!同时,以少帅军的名义,平价售粮,稳定市价!所需粮食,先从军粮中拨付!”
“少帅!”陈老谋和虚行之同时惊呼。陈老谋急道:“军粮乃是我军根本,若动用过多,一旦有战事,后果不堪设想啊!”
寇仲何尝不知其中利害?但他看着眼前这些即将饿死的百姓,想着少帅军“均田地、安民生”的口号,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斩钉截铁道:“执行命令!老子起兵,不是为了看着治下的百姓饿死!若是连眼皮底下的民心都稳不住,还谈什么争霸天下?!军粮没了,可以再想办法!民心散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陈老谋不敢再言,只得领命而去。
消息传出,设立粥棚和平价售粮点的举动,暂时安抚了躁动的民心,城西的骚乱渐渐平息。百姓们领到救命的粥粮,对寇仲感恩戴德,高呼“少帅仁义”。然而,帅府内的气氛却更加沉重。
虚行之看着为安抚民心而迅速消耗的军粮账册,忧心忡忡地对寇仲道:“少帅,此举虽能暂解燃眉之急,但绝非长久之计。我军新得大量降卒,人吃马嚼,消耗本就巨大。如今又要平价售粮,赈济灾民,军粮库存支撑不了太久。而市面上的粮价,背后有朝廷势力操控,绝非我们开仓放粮就能平抑的。若不尽快找到稳定的粮食来源,只怕……不出两月,我军将不战自溃!”
寇仲烦躁地揉着额头,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四处碰壁。“妈的!杨广老儿,真是阴魂不散!虚先生,除了向宋阀求援,可还有其他办法?总不能一直靠山城接济。”
虚行之沉吟良久,目光投向了东方,缓缓道:“陆路已被朝廷势力影响,漕运更是被其牢牢掌控。为今之计,或许只有……另辟蹊径,打通海上粮道!”
“海上?”寇仲一怔。
“不错!”虚行之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东海之外,琉球诸岛、乃至更远的倭国、南洋,皆产稻米。若能组织船队,跨海贸易,以其地所产之粮,补充江淮之不足,则可彻底摆脱朝廷的经济封锁!而且,海上贸易利润丰厚,亦可补充我军财用。”
寇仲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一条出路!但旋即又皱起眉头:“跨海贸易?我们虽有水师,但多是江河之船,海船不足,熟悉海路的船员更是稀缺。而且,海上风浪莫测,风险极大……”
“风险与机遇并存!”虚行之坚定道,“此乃打破困局之关键!少帅,当断则断!”
寇仲在厅内来回踱步,内心激烈挣扎。陆上强敌环伺,经济被人扼住咽喉,海上之路虽险,却可能是一片全新的天地。他终于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好!就依先生之言!立即着手筹备海船,招募熟悉水性的老舵工、水手!老子就不信,老天爷真要把我寇仲困死在这江淮之地!”
是夜,寇仲忙于与虚行之、卜天志规划组建远航船队之事,徐子陵则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登上了江都城的最高处。
他并未参与具体的筹划,那些非他所长。他需要以另一种方式,为寇仲,为这乱世,寻求一丝天机。
夜空如洗,繁星点点。徐子陵静立风中,青衫飘拂,灵台一片空明,《长生诀》自然之道运转至极致,他的心神仿佛脱离了躯壳,与这浩瀚的夜空,与脚下这片饱经沧桑的大地紧密相连。
他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去感应。他感应着空气中水汽的稀薄,感应着地脉深处传来的隐隐燥热,感应着星辉洒落时那细微的、预示着某种变迁的韵律。
许久,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带着一丝凝重与了然,望向北方以及更广阔的天地。
他飘然落下,找到仍在激烈讨论的寇仲与虚行之。
“仲少,虚先生,”徐子陵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必再犹豫了。我感应到,未来数月,乃至更久,中原大地,恐将有持续的大范围旱情。江淮之地,亦难幸免。”
他此言一出,寇仲和虚行之脸色骤变!若真有旱情,那么眼前的粮食危机,就不仅仅是人为操控那么简单,而是真正的天灾人祸交织!届时,粮价将不再是问题,而是有无粮食的问题!
徐子陵看着他们,继续道:“跨海购粮,已非选项,而是……唯一的生路。而且,必须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