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军器监深处,一间被特意改造过、墙壁加厚、通风良好却依旧弥漫着刺鼻硫磺和硝石气味的工坊内,海外异士阿古塔正对着一堆瓶瓶罐罐和古怪的器械忙碌着。他身材不高,皮肤因常年漂泊而显得粗糙黝黑,一头卷曲的褐发胡乱扎在脑后,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眸子却闪烁着近乎痴迷的专注光芒。
他手中拿着一个铜质的、带有细长喷嘴的壶状物,正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填充着由炭粉、硝石和硫磺按新比例混合的粉末,口中还用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的汉语念念有词:“……比例……颗粒……要均匀……密封……关键是密封和引信……”
自从丹阳之战火器显威后,阿古塔在少帅军中的地位急剧攀升。寇仲兑现了承诺,给予他前所未有的支持,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几乎满足他一切研究所需。这种被极度重视和信任的感觉,让这个原本在故乡被视为“异端”、“玩火者”而备受排挤的漂泊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归属感。
他感激寇仲的知遇之恩,也痴迷于眼前这能够驾驭“火焰与雷霆”的伟大事业。在他看来,将这种力量的奥秘挖掘得更深,制造出更强大、更稳定的火器,就是对寇仲知遇之恩最好的回报。至于这些造物会在战场上造成何等可怕的杀伤,他思考得并不多。在他原本的认知和经历中,力量本身就是至高无上的,如何使用力量,是掌握力量者的事情,与他这个创造者无关。
“阿古塔先生,歇息一下吧,用些茶点。”一个轻柔婉转的声音在工坊门口响起。
阿古塔抬起头,看到婠婠正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她今日换了一身水绿色的长裙,少了几分平日的妖媚,多了几分清丽脱俗,在这满是烟火的工坊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格外引人注目。
对于这位时常前来“探望”、并总能带来一些新奇海外见闻或精巧点心的美丽女子,阿古塔并不排斥,甚至有些好感。在他枯燥的研究生活中,这算是一抹难得的亮色。
“婠婠姑娘,你来了。”阿古塔放下手中的工具,用布擦了擦手,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
婠婠轻盈地走进来,将食盒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上,取出几样精致的糕点和一壶香茗。“我看先生连日操劳,人都清减了。寇少帅也真是的,只知道让先生埋头苦干,也不懂得让人好好休息。”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埋怨与关切。
阿古塔连忙摆手:“不关少帅的事,是我自己……想尽快弄出更好的东西。”他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含糊道,“少帅对我很好。”
婠婠嫣然一笑,在他旁边坐下,单手托腮,好奇地看着工坊内那些奇形怪状的器具:“先生真是学究天人,竟能造出那般惊天动地的东西。不知先生故乡在何处?又是从何处学得这等神奇的技艺?”
阿古塔不疑有他,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带着几分怀念和愤懑说道:“我的家乡,在很西边很远的地方,乘船要很久很久。那里……那里的人认为我研究的东西是亵渎神灵,是恶魔的技艺,把我赶了出来……”他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多提伤心的往事,“我漂泊了很多地方,直到来到中原,遇到了少帅。”
“原来如此。”婠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那些人真是有眼无珠。像先生这样的大才,无论在哪里,都理应受到最高的礼遇。”她话锋一转,似是无意地问道,“我看先生这里守卫如此森严,可是怕有人来偷学先生的技艺?还是……怕有人对先生不利?”
阿古塔耿直地点点头:“少帅说是为了我和这些东西的安全。其实……我觉得没什么,只要能让我继续研究就好。”
“先生豁达。”婠婠赞了一句,随即压低声音,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不过,先生还是小心些为好。我听闻,外面有很多势力都对先生和您造的东西虎视眈眈呢。就说那洛阳的皇帝,还有长安的李阀,他们若是知道先生在此,定然会想尽办法来抢夺,或是……毁掉先生的心血。”
阿古塔闻言,眉头皱了起来,脸上露出警惕和一丝愤怒:“他们敢!少帅会保护我的!”
“寇少帅自然是英雄了得。”婠婠轻轻一叹,“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先生可知,就在前几日,还有不明身份的人试图潜入这邙山呢,幸好被守卫发现击退了。先生整日待在这工坊里,怕是不知道外面的凶险。”
阿古塔沉默了一下,他确实听说过有宵小窥探,但被寇仲严密封锁了消息,细节并不清楚。此刻听婠婠说得真切,心中不由得多了一份紧迫感和对寇仲的感激。
婠婠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多说,转而聊起了一些海外风物,言语风趣,见识广博,逗得阿古塔不时开怀大笑,将那点担忧暂时抛到了脑后。
然而,种子已经播下。
……
与此同时,在吴郡府衙。
徐子陵拿着一份来自丹阳的文书,找到了正在批阅军报的寇仲。
“仲少,这是丹阳几个乡老联名上书,恳请减少今春的徭役。丹阳城防修复已近尾声,春耕在即,百姓需要劳力耕种。能否暂缓征发,或者,从军中抽调部分俘虏去做这些工事?”徐子陵将文书放在寇仲案头,语气平和。
寇仲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看了一眼文书,又看了看徐子陵:“陵少,不是我不体恤民情。但丹阳乃江东门户,城防至关重要,必须尽快完全修复,以防万一。春耕之事,我已令各地官府酌情帮扶。至于用俘虏……还需谨慎,恐生变故。”
他顿了顿,看着徐子陵清澈的目光,心中那丝因拒绝而产生的烦躁又升腾起来,忍不住道:“陵少,我知道你心系百姓。但眼下局势,容不得我们半分松懈!杨广、李渊,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哪个不是虎视眈眈?我们必须尽快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拥有更多自保甚至反击的力量!些许徭役,与大局相比,算得了什么?”
徐子陵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因为寇仲略显生硬的语气而动气,只是缓缓道:“仲少,强大的根本,在于人心。若失了民心,纵有坚城利炮,又能守得几时?丹阳百姓刚经历战火,需要休养生息。涸泽而渔,非长久之道。”
“我并非涸泽而渔!”寇仲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只是要争取时间!陵少,你可知那阴癸派的婠婠前几日来找过我?她想要阿古塔!被老子顶回去了!但他们会善罢甘休吗?不会!还有其他势力!我们现在就像抱着一块金砖走在闹市,所有人都盯着!没有足够的力量,别说实现抱负,连现有的基业都守不住!”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徐子陵,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我知道你的‘道’是对的,是好的!我也想像你一样,从容不迫,以德服人!但这世道,它不允许!它只认拳头!我只想快点,再快一点,等到我们强大到无人敢惹的时候,自然可以坐下来,慢慢讲你的‘道’!”
徐子陵看着寇仲挺拔却隐隐透出疲惫和焦躁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深沉的无力感。他知道,寇仲肩上的压力有多大,也理解他急于求成的心态。但他更清晰地感觉到,寇仲正在被他所追求的力量所异化,那种对速度和力量的执着,已经让他有些忽视了过程的重要性,忽视了那些构成“强大”基石的细微之处。
“我明白了。”徐子陵没有再争辩,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徭役之事,我会再去与地方官商议,看看能否找到折中之法。你……也注意休息。”
说完,他拿起那份文书,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寇仲听着身后远去的脚步声,猛地一拳砸在窗棂上,木屑纷飞。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吼道:“为什么你就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兄弟二人之间,那层因理念不同而产生的隔膜,似乎又增厚了一分。而在邙山深处,那颗被婠婠悄然种下的种子,正在阿古塔单纯而专注的心里,悄然吸收着名为“危机感”和“依赖感”的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暗流,已然变成了漩涡,将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