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号的舰桥上,舰长死死抓着控制台边缘,银白色的胡须因用力而绷紧。他曾在族内最古老的星图残卷上见过关于“空间裂隙”的记载——那是创世神话里的描述,是神明才能触碰的领域。
可此刻,那道横亘在太空中的巨大虫洞就在眼前,紫色漩涡深处隐约能看到另一颗恒星的微光,能量流划过虚空的嘶鸣像远古巨兽的呼吸,震得白鹿号的舱壁都在微微颤抖。“这……这是……”他的声音发颤,瞳孔因惊骇而缩成针尖,“空间穿梭技术……传说中的……”
“通道稳定,可以通过。”许峰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白鹿号的引擎重新启动,推进器喷出淡蓝色的火焰。舰长深吸一口气,按下航行确认键。
当舰首驶入虫洞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投入万花筒——无数光斑在舷窗外炸开又湮灭,空间被拉伸成扭曲的彩带,时间的概念在此刻变得模糊。没有剧烈的震动,没有刺耳的轰鸣,只有一种仿佛穿过水流的顺滑感。
两秒七毫秒后,剧烈的光涌入舷窗。
白鹿号的舰桥上,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当适应了光线后,舰长缓缓睁开眼,心脏骤然缩紧。
舷窗下方,是覆盖着深浅不一绿色的大地,针叶林在赤道附近连成墨绿色的海洋,草原在温带地区铺展成金绿色的绒毯,几条银白色的河流像丝带般蜿蜒其间。
更让他窒息的是头顶——一颗散发着暖黄色光芒的恒星正悬在天幕中央,阳光透过舷窗落在他手背上,带着久违的温度,烫得他眼眶瞬间发热。
“漂泊了……整整一千年啊……”他喃喃自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记忆里,祖父曾说过,他们的母星也有这样的太阳,这样的绿色。
可他从出生起,看到的只有飞船里昏暗的灯光,舷窗外永远漆黑的太空,还有那些在绝望中闭上眼睛的族人——他们中有的才刚学会走路,有的已经熬白了头发,却都没能等到一句“我们到家了”。
舰长颤抖着抓起通讯器,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族人们,看向舷窗——我们成功了,这是我们的新家园,我们不再是流浪的文明了!”
消息像电流般传遍整个白鹿号。那些蜷缩在蜂巢洞里的白鹿星人纷纷爬起来,挤到舷窗前。他们看到了暖黄色的太阳洒下金辉,看到了绿色的土地上飘着白色的云,看到了远处山脉顶端反射的光——那是他们在梦里都不敢奢望的景象。
一个年轻的白鹿星人伸手按在舷窗上,指尖触到玻璃外传来的暖意,突然“哇”地哭了出来。紧接着,哭声变成了笑声,笑声又汇成了巨大的欢呼。
整个飞船里,那些麻木了太久的面孔此刻都涨得通红,小小的嘴巴里发出尖锐却充满喜悦的喊叫,有人互相拥抱,有人跪倒在地亲吻舱板,还有的老人颤巍巍地抚摸着舷窗,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在下巴上汇成小水珠。
欢呼声像潮水般淹没了引擎的低鸣,连许峰在“燎原号”上都能透过通讯器听到那片沸腾的喜悦。
他望着屏幕上白鹿号在积薪五的同步轨道上缓缓盘旋,忽然觉得之前所有的奔波都有了意义——或许文明的意义,从来都不只是生存,更是在绝望尽头,还能看到一束名为“家园”的光。
白鹿号的起落架触碰到积薪五地表时,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船体微微震颤着,像是在为这跨越千年的落地发出悠长的叹息。舰桥里的警报灯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舷窗外漫进来的、带着草木气息的自然光——这光线比飞船里任何一盏应急灯都要明亮,都要温暖。
“舱门解锁。”舰长的声音还带着哽咽,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金属舱门缓缓滑开,发出“吱呀”的摩擦声,像是在舒展这千年未敢完全张开的筋骨。首先涌进来的是风,裹挟着泥土的湿润气、青草的淡香,还有阳光晒过岩石的暖意,瞬间冲散了飞船里积攒已久的铁锈与陈腐味。
紧接着,舱门下方的延伸梯“哐当”一声搭在地上。第一个冲出去的是个年轻的白鹿星人,他跑得太急,在梯级上踉跄了一下,却没顾得上站稳,直接扑到了草地上。
他跪在那里,膝盖陷进半湿的泥土里,溅起几点泥星。他先是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脚边一株顶着露珠的三叶草,随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猛地缩回手。几秒后,他终于忍不住,整个手掌都按在了草地上,鼻尖凑近叶片,深深吸了口气——那带着水汽的青草味呛得他打了个喷嚏,却让他咧开嘴,露出细小的牙齿,无声地笑了起来。
更多的白鹿星人涌了出来。他们大多赤着脚,脚掌踩在微凉的草地上时,都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仿佛在确认这柔软的触感不是幻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干脆直接躺在了地上,他瘦削的脊背贴着泥土,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头顶的太阳。阳光穿过他半透明的耳廓,在草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的嘴角一直微微上扬着,喉咙里发出“呵呵”的轻响,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意义,却像积蓄了千年的冰雪在暖阳下融化,滴滴答答都是喜悦。
最让人动容的是那群孩子。他们似乎被某种本能牵引着,围在一片松软的黑土旁,伸出纤细的手指开始刨坑。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泥土,他们却毫不在意,反而挖得更起劲了,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调子——那是白鹿族古老的“寻根谣”,据说他们的祖先在地底洞穴里,就是这样用手刨开冻土,种下第一颗光穗麦的种子。
舰长在两名副手的搀扶下,慢慢走下延伸梯。他的腿有些发僵,千年的飞船生活让他几乎忘了脚踏实地的感觉。走到草地边缘时,他停下脚步,示意副手松开手。然后,他弯腰,小心翼翼地脱下那双早已磨得发黄、鞋边开裂的靴子——这双靴子,他穿了整整八十年,陪着他走过无数个漆黑的星夜。
光脚踩在泥土上的瞬间,他浑身一颤。那泥土是温的,带着雨后的微湿,柔软得像记忆里母亲怀里的绒毛垫。脚趾蜷缩起来,能触到泥土里细小的沙砾,还有草根在脚下轻轻搔动的痒意。“这就是……日记里写的……”他的声音发哑,低头看着自己踩在泥土里的脚印,那凹陷的痕迹里,很快就渗出水汽,“软绵绵的泥土……”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阳光穿过指缝,在他手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那温度不烫,却带着一种穿透皮肤的暖意,顺着血管一点点漫到心脏里,像被母亲的手轻轻捧着。他想起小时候,祖父翻开泛黄的日记,指着上面用白鹿文写的句子:“我们的土地,阳光是暖的,泥土是软的,踩上去,就像踩着整个世界的心跳。”
那时他只当是传说,可此刻,传说就在掌心,在脚下,在鼻尖萦绕的青草香里。
舰长的眼眶又热了。他站在那里,光脚踩着泥土,望着远处奔跑的族人,望着头顶暖黄的太阳,忽然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声不再沙哑,而是像孩子一样,清朗得能惊起草丛里的小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