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尔克驾驶的星舰在蓝星近地轨道悬停了整整三分钟，舷窗外那颗裹着蓝白纹路的星球正缓缓转动，潮湿的海风混着草木气息透过循环系统渗进来时，克里斯的指尖在舱壁上轻轻摩挲——这是他第一次踏足传说中未开化的蓝星，而目的地，是位于东海岸平原上的战俘营。
舱门滑开的瞬间，咸涩的风卷着青草味扑过来。战俘营的围栏是暗灰色的合金网，阳光透过网眼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的空地上，一群穿着统一灰蓝色囚服的身影正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克里斯的目光扫过那些低垂的头颅，忽然顿住了。
队伍中段，有个男人的背影格外扎眼。那身囚服洗得发皱，肩膀垮垮地塌着，露出的脖颈上还留着一道浅褐色的疤痕——那是三十年前在边境平叛时被能量弹擦伤的旧伤。克里斯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屏住呼吸往前走了两步。
男人缓缓转过身来领取餐盘，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时，克里斯的指尖瞬间冰凉。是克里·海瑞侯爵，他父亲的亲弟弟，那个曾经在帝国宴会上挥斥方遒，连皇室都要礼让三分的铁血侯爵。可此刻，克里的眼窝深陷，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翳，嘴角耷拉着，满脸都是掩不住的颓丧，仿佛一截被暴雨淋透的枯木。
下一个。分发食物的蓝星士兵喊道。克里慢吞吞地伸出手，接过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米白色的粥，表面浮着几颗粉红的碎块，热气裹着一股奇异的鲜香飘散开——那是用磷虾熬煮的咸粥。
排队的海瑞恩战士们大多和克里一样，脸上带着麻木的抗拒。他们从小吃的是精准配比的合成能量棒，或是用人工培育面粉冲调的糊糊，那些食物能快速补充能量，却永远带着一股金属般的冷硬口感。此刻面对这碗散发着海洋气息的粥，不少人都犹豫地用勺子轻轻拨弄着。
站在克里前面的瘦高个战士试探性地舀了一勺送进嘴里，下一秒，他猛地僵住了。原本贴在脸颊上的白毛地一下根根竖起，像炸开了一团银绒。天...天啊...他含混地嘟囔着，眼眶倏地红了，紧接着便埋下头大口吞咽起来，浑浊的泪水混着粥液顺着下巴往下淌。
至于吗？克里的喉结动了动，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嗤笑。他这辈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帝国御厨用星兽最嫩的尾尖肉做的刺身，裹着用月光花蜜熬的酱；还有在熔岩星球深处培育的晶果，咬破果皮会流出带着酒香的金汁...那些经过几万年烹饪研究的美食，哪一样不是精致到极致？这蓝星的粗劣粥品，能比得上帝国的万分之一？
他抱着几分看戏的心态，不情不愿地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温热的粥滑过舌尖的瞬间，克里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同于能量棒的冰冷，也没有人工面粉的涩感，那股鲜味像是活过来一般，从舌尖一路窜到喉咙——是磷虾独有的鲜甜，混着米粥被熬得糯软的醇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海盐味，像带着潮汐的气息在味蕾上轻轻拍打着。没有复杂的调料，却把食材本身的味道推到了极致，暖融融地熨帖着肠胃，连带着紧绷了许久的神经都跟着松弛下来。
克里的呼吸猛地一滞，手里的勺子差点掉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碗里的粥，又狠狠舀了一大口塞进嘴里，滚烫的粥烫得舌尖发麻，他却像是毫无知觉，只顾着疯狂吞咽。几百年了，他吃遍了帝国为贵族专供的顶级食材，却从未想过，一碗最朴素的咸粥，竟能带来如此震撼的味觉冲击。
那不是堆砌的奢华，而是一种直抵灵魂的熨帖，让他忽然觉得，过去那些所谓的，不过是精致的空壳。
几百年...真是白活了...他含糊地骂了一句，狼吞虎咽间，囚服的领口沾了好几块粥渍。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忽然投在了他的碗上。克里不耐烦地皱起眉，正要抬头呵斥，视线却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里。
那是张年轻的脸，眉眼间带着海瑞家族特有的凌厉轮廓，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正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克里手里的勺子一声掉在地上，粥液溅到了他的鞋面上。他僵了足足三秒，才颤抖着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克...克里斯？
克里斯男爵站在原地，军装的肩章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叔叔，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你...你竟然还活着？克里猛地站起身，囚服的下摆扫过地面，他伸出双手，死死抓住克里斯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以为...我以为你早就死在矿物星那场战役里了！通讯全断，星舰残骸都找不到...我...
说到最后，这位曾经铁骨铮铮的侯爵，声音里竟带上了浓重的哽咽。阳光穿过围栏的网眼，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远处海瑞恩战士们的啜泣声、勺子碰撞碗沿的清脆声，都成了这一刻最突兀又最温柔的背景音。
克里·海瑞侯爵的手指还僵在克里斯的肩章上，指腹下那冰凉的金属触感与他此刻滚烫的心跳形成了诡异的对比。他猛地后退半步，囚服的褶皱随着动作簌簌作响，那双曾阅尽帝国权谋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不加掩饰的荒谬——仿佛克里斯刚告诉他，恒星会绕着尘埃转动。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劈了个叉，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优待战俘？让你当军方顾问？”他下意识地扫过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囚服，又看了看远处正在田埂上劳作的几个海瑞恩士兵——他们手里握着锄头，脸上没有帝国战俘营里常见的麻木与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这场景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几百年的认知。
在海瑞恩帝国的法典里，战俘从来只有两种归宿：要么被扔进矿物星的深矿，在辐射与黑暗中榨干最后一丝力气，直到骨骼被矿石粉末侵蚀成灰；要么被改造成没有自主意识的战斗傀儡，在绞肉机般的战场上消耗殆尽。至于“优待”？那是只存在于童话里的、用来哄骗幼崽的谎言。
“他们甚至没让你碰过采矿镐？”克里追问，语气里的尖锐几乎要刺破空气，“没让你在能量鞭下下跪？没把你当成炫耀胜利的战利品？”
他想起自己刚被俘时的绝望——那时他做好了被凌迟处死的准备，甚至藏了一枚微型能量炸弹，打算在受辱时与敌人同归于尽。可蓝星人只是没收了他的武器，给了他一套干净的衣服，甚至在他伤口发炎时，递来了带着草木清香的药膏。
克里斯看着叔叔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缓缓点头。阳光落在他军靴的金属扣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蓝星联邦的法典里，‘战俘’两个字前面，永远跟着‘人’。”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说，战争是文明间的冲突，不该让个体为集体的错误买单。”
他抬手，指向战俘营最东侧的了望塔。那里飘扬着一面蓝白相间的旗帜，长方形的旗面上，五颗金黄色的星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嵌在绸缎上的碎钻。风拂过旗面，扬起的弧度温柔而坚定，不像帝国军旗那样带着咄咄逼人的锋芒。
“那面旗帜下的文明，”克里斯的目光掠过旗帜，落在远处正在给菜地浇水的蓝星士兵身上——那士兵正笑着接过一个海瑞恩战俘递来的水壶，动作自然得像老友，“崇尚的从来不是征服。我刚到这里时，亲眼见过他们用三个月时间，把一艘载着难民的破损星舰修好，分文未取，甚至给难民们准备了足够跨越三个星系的补给。他们说，‘拯救文明，从来不需要理由’。”
克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再反驳。他看着克里斯转身时，军装上别着的一枚徽章——那不是海瑞恩的鹰徽，而是蓝星联邦的橄榄枝图案，此刻正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坐在战俘营边缘的草地上，身后是结满了紫色果实的藤蔓架。克里斯的叙述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带着六年光阴里沉淀的温度，漫过克里心中坚硬的壁垒。
“我到蓝星的第三年，巴纳德文明遭遇了星兽潮，他们的母星防护罩即将崩溃。”克里斯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草地，“当时联邦刚结束一场边境冲突，舰队还没休整，可议会只用了三个小时就通过了援助法案。我跟着舰队去了巴纳德，看到蓝星的士兵用自己的机甲当盾牌，护住那些素不相识的巴纳德孩童。他们的指挥官说，‘文明的存续，比胜负更重要’。”
克里的手指攥紧了草叶，指节泛白。他想起海瑞恩帝国对待附属文明的方式——要么榨干资源，要么直接毁灭。
“还有六合星。”克里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怀念，“那是颗被六个恒星笼罩了几十亿年的死星，连最顽强的细菌都无法存活。蓝星人带着他们的生态改造舱去了，整整一年，第一批树苗在那里扎根的时候，六合星的大气里第一次出现了氧气。你知道吗？负责改造的工程师，有一半人因为长期接触高温，百分之四十的皮肤被灼烧，可他们看着那颗发绿的星球，笑得像个孩子。”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正在训练的一群士兵——其中有蓝星人，有天樽星的翼人，还有拳术师文明的壮汉，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喊出的口号带着不同种族的口音，却意外地和谐。
阳光渐渐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克里一直没说话，只是听着，从最初的嗤之以鼻，到后来的沉默，再到此刻，他眼底的锐利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想起自己年少时，跟着父亲征服一个又一个星系，看着那些文明在帝国的铁蹄下哀嚎，那时他以为，这就是宇宙的法则——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可克里斯口中的蓝星，像一个格格不入的例外。他们花费海量资源去拯救与自己无关的文明，不求臣服，不求贡品，甚至不求回报。巴纳德的矿石、六合星的能源、天樽星的稀有金属……这些足以让帝国发动十场战争的财富，蓝星人仿佛从未放在眼里。
他曾以为那些文明是被蓝星的武力胁迫，或是被利益诱惑。可此刻听着克里斯平静的叙述，看着远处不同种族的士兵笑着分享食物，看着那面蓝白旗帜在风中舒展的温柔弧度，他忽然明白了——那不是胁迫，也不是交易，而是一种被真诚焐热后，自发的联结。
就像寒冬里的篝火，不需要吆喝，不需要命令，靠近的人自然会为它挡风，为它添柴。
克里抬起头，看向克里斯。他侄子的眼睛里，没有了当年在矿物星战役前的躁动与野心，只有一种被信念浸润过的沉静。那是一种他在帝国贵族身上，从未见过的光彩。
“他们……真的不一样，是吗？”克里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克里斯，又像是在问自己。
远处的旗帜被风掀起，五颗星星在暮色里依然明亮。克里斯没有回答，只是朝着那面旗帜的方向，轻轻挺直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