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坐在竹屋的桌前,手里还攥着那枚铜牌。门被推开时他没动,只是抬头看了进来的人一眼。那个弟子脸色发白,说话断断续续,说南街巡逻的人发现三具尸体不见了。
他听完没起身,也没追问。
九叔坐在对面,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你不去查?”
林青摇头:“现在去也晚了。尸体要是真没了,现场早就被人动过。我现在赶过去,最多看到一堆脚印和谎话。”
他说完低头看着手里的铜牌,指腹蹭着上面刻的字。守正堂。三个字磨得有点毛,像是被人摸了很多年。
“陈玄找你,是想让你进组织。”九叔声音不高,“不是挂个名,是真正坐到那张桌子边上。”
林青点头:“他说我可以调资源,参与决策,以后做事不用一个人扛。”
“那你打算答应?”
“我不知道。”他抬眼,“以前我觉得只要会画符、能斩尸就够了。可最近几件事让我明白,光有本事不行。厉坤背后有人撑腰,夜行尸出现在城里,南街接连死人……这些都不是我一个人能压得住的。”
九叔没接话,起身走到墙角的柜子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本薄册子。封皮已经褪色,边角卷了起来。他把册子放在桌上,推到林青面前。
“这是我当年在守正堂的记录本。”
林青翻开第一页,里面密密麻麻写着任务时间、地点、处理方式。有些名字被打了个红叉,旁边写着“清除”两个字。
“这些人里,有几个是误杀百姓的异徒?”他问。
“三个。”九叔说,“其中一个是因为家里孩子病重,偷用了禁术救人,结果反噬伤了路人。另一个是在追尸时失控,波及了邻居。还有一个……是为了保护一个被邪教盯上的女人,杀了对方的人。”
林青翻到其中一页,看到那人的名字上画了一道横线,下面写着:因违律,废修为,逐出序列。
“他们都没活下来?”
“活下来的,也跟死了差不多。”九爷声音沉下来,“组织要的是规矩,不是理由。你说他是好心办坏事,他们说他是坏了规矩就得罚。没有中间路可走。”
林青合上册子:“所以你后来离开了?”
“不是离开。”九叔摇头,“是我被清出去的。就因为我替那个用禁术救孩子的徒弟求情,说他罪不至此。结果第二天,我就被贴上了‘失察’‘纵容’的标签,所有权限收回,连山门都进不了。”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林青又拿起那块铜牌:“可现在外面越来越乱。尸变频繁,邪术横行,普通人根本不知道怎么防。如果有个组织能统一管事,是不是比现在这样各自为战强?”
“问题是,谁来定什么叫‘该管’,什么叫‘不该管’?”九叔反问,“今天你说抓尸妖是为了安全,明天会不会有人说某个村子闹鬼,干脆封村烧山?你说这是极端,可权力一旦放开,谁都能说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林青没说话。
他想起陈玄那天说的话——“我不想一个人扛了”。那句话听着像请求,其实更像交接。把担子递过来,顺便把责任也甩过来。
“你是怕进了组织,以后做事就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完成任务?”九叔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怕到时候,连自己为什么拿剑都忘了。”林青低声说。
“那你得想清楚。”九叔站起身,走到香炉前,往里面添了三支新香,“你要的是力量,还是公道?是要让别人听你的,还是你想守住心里那点东西?”
香火燃起来,烟往上飘,在梁上绕了一圈,散了。
“组织能给你前者。”九叔背对着他说,“但它一定会慢慢吃掉后者。等你发现的时候,已经退不出来了。”
林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砍过僵尸,贴过符纸,也曾在雨夜里扶起吓瘫的老妇人。他曾以为只要不做亏心事,走哪条路都一样。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要是进了组织,以后每一次出手,都不再只是对付邪祟那么简单。他会变成规则的一部分。而规则,有时候比鬼还冷。
“有没有可能……既在里面,又不完全属于它?”他问。
“有。”九叔回头看他,“但很难。你要学会装傻,学会闭嘴,学会在该动手的时候不动手,在该睁眼的时候装睡。你能做到吗?”
林青沉默。
他知道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他可以忍一时,但没法一辈子装看不见。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见我?”九叔忽然问。
林青点头:“我在村口拦住你,说我娘被梦魇缠身,请你去看看。”
“我当时没去。”九叔说,“我说除非你拜我为师,否则我不动一步。你跪了一整夜,天亮时晕倒在我门口。我收了你,不是因为你诚心,是因为你眼里有股狠劲——你不服命,不信邪,非要改。”
林青抬起头。
“你现在面对的选择,跟你当年跪在我门口是一样的。”九叔盯着他,“一边是你想要的结果,一边是你不想变成的样子。你得选一个。”
屋外风响了一下,吹得窗纸晃了晃。
林青握紧了手中的铜牌。它原本是温的,现在变得冰凉。
“如果我拒绝呢?”他问。
“那就拒绝。”九叔说得干脆,“你还是你自己。没人能逼你走哪条路。但你要记住,拒绝也要付出代价。以后再遇到大事,可能没人帮你调人手,没人给你开城门,没人替你压下麻烦。”
林青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一个人再强,也敌不过系统。没有后台,没有靠山,连查案都会被人卡住线索。
可要是加入了,他又怕自己慢慢变成那种人——高高在上,只看结果,不管过程,把“牺牲”当成理所当然。
“我不是贪图权位。”他终于开口,“我是怕,有一天我想救人都救不了。”
“那你更要小心。”九叔走回桌边坐下,“权力这种东西,一开始都说是为了做事。可做着做着,人就会忘了做事本身,只想着怎么保住权力。等你反应过来,已经陷进去了。”
林青闭上眼。
他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被废掉修为的厉坤,躺在地上笑;南街空荡的停尸房;陈玄站在窗边说“我们需要看清局势的人”;还有刚才那个报信弟子惊慌的脸。
这些事单独看都不算大事,拼在一起却让人喘不过气。
“你说……有没有第三条路?”他睁开眼,“既不用完全依附组织,也不至于孤军奋战?”
“有。”九叔点头,“但走这条路的人,通常死得最快。因为他们两边都不信,两边都防。你要是选这条,就得做好准备——没人会帮你,出了事只能自己扛。”
林青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还没准备好做决定。但他也知道,这个决定不能再拖太久。南街尸体失踪不是小事,背后肯定有人在搞动作。接下来局势只会更紧,不会松。
他把铜牌轻轻放在桌上,推向九叔。
“我还不知道怎么选。”他说,“但我不能糊里糊涂地踏进去。”
九叔没接铜牌,也没劝他。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林青,像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那个跪在门口的孩子一样。
屋里的香还在烧,一缕青烟笔直向上,突然被风吹歪,断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