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河源郡土黄色的城墙染上了一层肃杀的金晖。
薛礼率领的大唐主力,如同沉默的巨兽,在城外三里处稳稳扎下营寨。
旌旗招展,刀枪映着落日,散发出凛冽的寒光。
城头上,吐谷浑守军的旗帜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士兵们的身影在垛口后紧张地移动,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并不全是临战的紧绷。
那名曾被秦怀谷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吐谷浑老兵,名叫哈木,正激动地比划着,向薛礼和李承乾等人表达着意愿。
“元帅!将军!”哈木的汉话依旧生硬,但眼神恳切,“慕容延大王……败了!大家都看到了!
唐军,仁义之师!不杀俘虏,还救我们这些没用的人!我……我愿意进城!
去告诉慕容陀将军,告诉城里的人,投降,才有活路!打下去,死路一条!”
薛礼端坐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沉静地看着哈木:“慕容陀是慕容延副将,性情如何?你此去,有几分把握?”
哈木用力捶了捶胸口:“慕容陀将军,不像慕容延大王那样……那样凶狠,他更看重部落儿郎的性命。
现在援军没了,城里人心惶惶,我进去,把看到的、经历的都说了,至少……至少能让他们犹豫!能少死很多人!”
李承乾站在薛礼身侧,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上前一步,对薛礼道:“大师兄,哈木大叔愿意冒险,这是好事。
若能不成而屈人之兵,功莫大焉,我们不能只让哈木大叔空口去说,需有实实在在的条件,让慕容陀看到投降的好处,也给他一个台阶下。”
“哦?”薛礼看向他,“你有什么想法?”
李承乾显然早有腹稿,侃侃而谈:“其一,城中守军,若愿归降,可择优编入大唐边军辅兵营。
保留其原有部落编制,由他们信任的头人带领,协同我军驻防,军饷待遇与我唐军辅兵等同。
其二,慕容陀若率众归顺,可暂任河源郡副守将,协助管理地方,稳定秩序,日后论功行赏。
其三,河源郡百姓,久经战乱,民生凋敝,可宣布免除一年赋税,使其休养生息。”
薛礼沉吟片刻,微微颔首:“恩威并施,条理清晰。可。
承乾,此事便由你主要负责,与慕容陀交涉。
记住,底线是开城投降,我军和平入城,具体条件,你可临机决断。”
“是,大师兄!”李承乾压下心中的激动,郑重应下。
很快,哈木带着李承乾口述、文书誊写的劝降条件,孤身一人,走向了河源郡紧闭的城门。
城头上一阵骚动,箭矢对准了他,但在认出他的身份并听他高声喊话后,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下了一个吊篮,将他拉了上去。
河源郡守府内,气氛比城外更加凝重。
主将慕容陀,一个年约四旬、面容带着疲惫与忧虑的将领,反复看着手中那封劝降信,眉头紧锁。
他身边,站着他的副将,也是他的族弟,性情彪悍的慕容桀。
“大哥!不能信唐狗的鬼话!”慕容桀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恨。
“什么编入辅军,什么副守将,都是骗我们开城的伎俩!一旦放下兵器,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大王只是暂时败退,伏俟城定然会再派援军!我们只要坚守待援,里应外合,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此时投降,日后王庭追究下来,我们整个部落都要遭殃!”
慕容陀放下信件,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坚守?慕容桀,你看看城外唐军的声势!
再看看我们城里的粮草,还能支撑几天?十天?半个月?
援军……援军什么时候能到?到了又能如何?弱水河畔三万大军都败了!”
“那也不能降!”慕容桀猛地一拍桌子,“唐人狡诈,毫无信义可言!
他们现在说得好听,等进了城,谁知道会干什么?
城里这些弟兄,还有我们的家眷,到时候怎么办?
大哥,别忘了,你的独子阿罗还在城外,生死未卜!说不定就是被唐军……”
提到儿子,慕容陀的脸色更加灰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阿罗跟随慕容延出征,弱水惨败的消息传来后,他便再无儿子的音讯,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这更让他对坚守城池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恐惧。
哈木在一旁急忙插话,将自己被救治的经过,以及沿途看到唐军救治双方伤兵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尤其强调了秦怀谷那神乎其技的手段和那位年轻“小神医”的仁心。
“慕容陀将军,唐军元帅军纪极严,说不杀降,就真的不杀!
他们还用药救了我们很多伤兵!阿罗少主他……他如果还活着,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说不定已经死了!”慕容桀粗暴地打断他。
“哈木,你老了,胆气也没了!被唐人一点小恩小惠就收买了!我看你就是唐军派来扰乱军心的奸细!”
他转身对慕容陀拱手,语气激烈,“大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绝不能听信这等惑乱人心之言!必须死守!让唐狗在城下碰得头破血流!”
慕容陀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
理智告诉他,李承乾提出的条件,在目前形势下,对守军和百姓而言,已是最好的出路。
守,几乎是死路一条。
但情感上,对吐谷浑王庭的忠诚、对投降后命运的担忧、尤其是对儿子下落的揪心,以及慕容桀等主战派的强烈反对,都让他难以决断。
谈判,陷入了僵局。
消息传回唐军大营,李承乾并未感到意外。
他仔细询问了哈木城内的反应,尤其是慕容陀的犹豫和慕容桀的激烈反对。
“慕容陀最担心的,无非是三点:其一,投降后自身和部落的安全与前程;其二,王庭后续报复;其三,粮草能支撑到援军到来的渺茫希望。”
李承乾冷静地分析着,他走到帐中悬挂的简陋河源郡地图前,“而那个慕容桀,则是倚仗着城防和所谓的援军希望,以及……他对唐军的固有偏见和恐惧。”
薛礼看着他:“你待如何?”
李承乾目光坚定:“大师兄,我想再去城下,亲自与慕容陀谈一谈。
光靠书信和哈木大叔传话,分量不够,有些账,需要当面给他算清楚,打掉他最后的侥幸心理。”
薛礼沉吟片刻,点头:“可以,带一队亲兵护卫,安全第一。”
次日清晨,河源郡城下,出现了不同寻常的一幕。
李承乾仅带着二十名骑兵护卫,勒马立于弓箭射程之外,他让人朝着城头喊话,请慕容陀将军阵前一叙。
城头上一阵骚动,很快,慕容陀和一脸阴沉的慕容桀出现在了垛口后。
“城下唐将,有何话说?”慕容陀的声音带着疲惫和警惕。
李承乾催马向前几步,仰头望去,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清朗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上城头:
“慕容将军,我是大唐西征军行军司马李承乾。
昨日条件,想必将军已然过目。
今日冒昧前来,是想与将军算几笔账,厘清利弊,以免将军因信息不明,做出遗恨千古的决定。”
慕容桀在城头冷笑:“黄口小儿,也敢来阵前卖弄口舌!有什么好算的!”
李承乾不理会他,目光直视慕容陀,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慕容将军,我们第一笔,算粮草。
据我所知,河源郡并非产粮重地,此前存粮大半供应慕容延大军。
如今溃兵涌入,消耗加剧。
我粗略估算,以城中现存人马,即便每日减半配给,存粮至多还能支撑十日。
我说得可对?”
慕容陀脸色微变,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城头上一些守军将领的眼神却闪烁起来,显然李承乾说中了要害。
“第二笔,算援军。”李承乾继续道,声音提高。
“就算吐谷浑王庭得知败讯,立刻从伏俟城发兵,召集兵马、筹备粮草、长途跋涉,越过祁连山险隘,抵达河源郡城下,最快需要多少时日?
至少二十日!这还是在一切顺利,没有遭遇我军沿途阻击的情况下。”
顿了顿,留给城上的人思考的时间,“请问慕容将军,以十日之粮,如何坚守二十日?
届时,援军未至,城内已是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将军忍心见满城军民落得如此下场吗?”
城头上陷入一片死寂,连慕容桀一时也找不到话来反驳。
李承乾的计算,像冰冷的刀子,剥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第三笔,算得失。”李承乾语气转为诚恳,“若将军选择死守,十日之后,城破人亡。
士兵战死,百姓遭难,城池化为焦土,将军自身亦难逃败亡之局,甚至累及族人家眷。
若将军此刻开城,士兵可保全性命,编入辅军,仍有前程;
百姓得免战火,一年免税,可期复苏;将军你,不仅能保全自身与部众。
更能因保全一郡生灵、献城之功,获封大唐官职,治理地方,善莫大焉!
孰轻孰重,将军难道还不明白吗?”
“巧言令色!”慕容桀强行打断,色厉内荏地吼道,“就算你说破天,也改变不了唐人无信的事实!我们绝不会上当!”
就在这时,唐军阵中,一骑飞快奔至李承乾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李承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抬头,朗声道:“慕容将军,关于信义,或许有一人,可以让你我双方都更添几分信任。”
他朝身后一挥手。
只见几名唐军士兵,护送着一个穿着干净布袍、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吐谷浑青年,缓缓来到阵前。
青年抬起头,望向城头,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呼喊:“阿爸!阿爸!是我!阿罗!我还活着!”
城头上的慕容陀,如遭雷击!
他猛地扑到垛口,身体前倾,几乎要栽下城来,死死盯着城下那个身影,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阿罗?!是我的阿罗?!你……你没死?!”
“我没死!阿爸!”阿罗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受了重伤,是唐军的一位小神医救了我!
他用了最好的药,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
唐军没有杀俘虏,他们还给我们治伤!阿爸,别再打了!投降吧!唐军是讲信义的!”
原来,阿罗在弱水之战中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被后续清扫战场的唐军发现。
秦怀翊在救治伤兵时,发现他伤势极重但还有救,便全力施救,并用新发现的雪绒草药膏悉心治疗,终于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在得知他是河源郡守将之子后,李承乾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契机,迅速命人将他从后方的医疗点护送过来。
看着城下活生生的儿子,听着儿子声嘶力竭的呼喊,慕容陀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连日来的担忧、犹豫、恐惧,在这一刻化为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
还有什么,比儿子的性命更能证明唐军的诚意?
连敌将之子都能全力救治,那些所谓的“秋后算账”、“屠杀降卒”的担忧,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慕容桀也惊呆了,他看着城下的阿罗,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
慕容陀猛地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看了一眼身边面如死灰的慕容桀,又扫过城头上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守军士兵,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朝着城下的李承乾,郑重地抱拳,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
“李司马!慕容陀……愿率河源郡全城军民,归顺大唐!请……请大军入城!”
沉重的城门,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伴随着绞盘转动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打开。
城头上,吐谷浑的旗帜被降下。
大唐军队未损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地进入了这座丝路要道上的重镇。
李承乾勒马立于城门前,看着鱼贯而入的唐军队伍,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身后的薛礼,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入城场面,又落在前方李承乾的背影上,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