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礼坐镇原处木昆部的王宫,如今的大唐西征军元帅行辕,一道道军令发出,肃清残敌,安抚降卒,稳定秩序。
然而,军事的征服易,人心的归附与长治久安难。
这片广袤的、以处木昆部为主的故地,以及城中数万惊疑不定的蕃汉百姓,需要一个细致且长远的治理方略。
“承乾。”薛礼将李承乾召至行辕大堂,案头上摆放着简陋的木昆城及周边部落的户籍、地图初稿。
“仗打完了,接下来是文治。河源郡你处理得很好,这里,情况更复杂,蕃汉杂处,积弊颇深。
建立临时治所,稳定地方,推行教化,使其真正纳入大唐版图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可能胜任?”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他能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这不同于之前的城池安抚,是要在一片刚刚经历战火、民族成分复杂的土地上,建立起有效的统治秩序。
“大师兄信任,承乾必竭尽全力,摸索出一条可行之路。”
他没有急于发布告示,而是带着几个通晓胡语、熟悉本地情况的属吏和降官,花了整整十天时间,深入尚未完全从战乱中恢复的街巷。
走访那些残破的帐篷和土屋,与胆怯的牧民、谨慎的小贩、以及躲躲闪闪的部落老者交谈。
他倾听他们的恐惧,了解他们的生计,记录下部落内部约定俗成的规矩和矛盾。
十天的微服走访,让他对这片土地有了更真切的认识。
回到临时设在一处原贵族府邸的治所,他闭门两日,结合秦怀谷平日教导的“因俗而治”、“教化无形”的理念,草拟了一份详细的《木昆城及属地暂行治理条陈》。
条陈的核心,便是“蕃汉分治,逐步融合”。
便是设立“蕃长”与“汉长”共治。
在承认原有部落组织的基础上,由各部族推举或由治所任命德高望重的部落长老担任“蕃长”,负责管理部落内部的户籍、婚姻、小的财产纠纷、以及依照部落习惯法处理一般事务。
同时,由大唐派遣的流官或军中转任的文职官员担任“汉长”,主要负责征收赋税(初期以极低税率启动)、协调军事驻防、处理涉及蕃汉双方的重大案件、以及推广大唐律令教化。
两者互不统属,却需协同办公,重大事项需协商一致,并报治所备案。
开设“蕃汉学堂”。
招募适龄蕃汉儿童入学,不仅教授汉字、汉文典籍,也聘请蕃人教授部落语言、历史传说,甚至骑射基础。
让下一代在懵懂时便开始互相了解。
条陈呈送薛礼,薛礼仔细阅后,只批了四个字:“因地制宜,准行。”
新政令很快张贴出去,在木昆城内外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对于普通蕃民而言,能由自己熟悉的长老管理内部事务,无疑减少了许多恐惧;
对于残留的汉人商户和农户,有大唐官员主事,也感到了一丝安心。
一些开明的部落长老,如原本在部族中就以公正着称的老者乌木扎,被推举为首任大蕃长。
他虽也心存疑虑,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接下了这个职位。
然而,矛盾如同潜藏的暗流,在新政推行不久后便开始浮现。
治所内,几位由河源郡调来的大唐官员,围坐在偏厅喝茶,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神色。
“李司马到底是年轻,心肠软。
这些蕃人,畏威而不怀德,如今刚被打服,正该行雷霆手段,严加管束,怎能还将权力下放给他们?”
一个姓王的主簿捋着山羊胡,慢悠悠地说道。
“正是此理!所谓蕃长,不过是换了个名头的部落头人罢了,时日一长,尾大不掉,必成祸患!”
旁边一个负责文书工作的赵姓参军附和。
“听说那乌木扎,昨日处理一桩偷羊案,竟还是按他们那套‘赔羊了事’的规矩,这置我大唐律法于何地?”王主簿冷哼一声,“我看,得给他们紧紧箍咒。”
于是,在具体事务中,刁难开始了。
乌木扎蕃长按部落惯例处理完纠纷,将结果报备治所,王主簿总能找出各种理由驳回,要求按唐律重新审理,程序繁琐,让人不胜其扰。
分配草场、调解水源争执,汉长这边也往往拖延不决,或者明显偏向汉人一方。
另一边,乌木扎的帐篷里,几位部落长老也是愁眉不展。
“乌木扎大哥,这样下去不行啊!唐人嘴上说得好听,共治共治,我看就是想慢慢把我们的权力都夺走!”一个脾气火爆的长老捶着桌子。
“是啊,他们的人处处掣肘,我们说话根本不顶用。这蕃长,当得憋屈!”
“会不会等过几年,他们站稳了脚跟,就把我们一脚踢开?到时候,部落就真的散了……”
乌木扎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紧锁。
他原本抱有的那一点点希望,正在被现实的摩擦一点点磨灭。
治所下发的公文,他开始拖延回复;召集的会议,也借口部落事务繁忙,派子侄代为参加。
蕃汉分治,眼看就要陷入名存实亡的僵局。
李承乾很快从属下的汇报和乌木扎日益消极的态度中察觉到了问题。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再次带着人,亲自去拜访了乌木扎。
在乌木扎那座弥漫着奶腥和烟叶味的宽大帐篷里,李承乾没有摆出上官的架子,而是盘腿坐在毡毯上,接过乌木扎儿子递来的奶茶,喝了一大口。
“乌木扎长老,这奶茶醇厚,是好东西。”李承乾笑着开口,打破了沉默。
乌木扎有些意外,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最近治所里有些事,让长老为难了。”李承乾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语气诚恳。
“有些人,可能还没理解新政的真正用意。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长老的想法,有什么难处,我们当面说开。”
乌木扎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过份、眼神却清澈坚定的唐军司马,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遇到的种种刁难和部落里的担忧,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李承乾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乌木扎说完,他才缓缓放下奶茶碗,目光扫过帐内几位神色各异的长老。
“各位的担忧,我明白了。有些事,是我李承乾监察不力,在这里,向诸位赔个不是。”他居然真的微微躬身。
这一下,让乌木扎等人都愣住了。
“新政推行,绝非权宜之计,更非吞并部落的阴谋。”李承乾声音清晰。
“我今日,可以给诸位一个承诺,也给所有木昆城的百姓一个承诺!”
他站起身,朗声道:“这蕃汉分治之策,暂定以五年为期!
五年之内,政策不变,蕃长之位,由各部公推,治所任命,职权依循旧例!
五年之后,我们根据治理情况,由全体蕃汉百姓共同评议!
若届时,能有九成以上的百姓,认为蕃长制利于地方,愿意保留,那我们就继续施行,甚至推广!
若百姓认为不妥,我们再议调整!如何?”
九成百姓满意?这个具体的数字和目标,让乌木扎等人面面相觑,这听起来,不像是敷衍之词。
“至于那些阳奉阴违、故意刁难之人……”李承乾语气转冷,“我李承乾眼里,揉不得沙子!”
次日,李承乾在治所大堂,召开了第一次全体“蕃汉联席会议”。
不仅所有蕃长、汉长到场,还邀请了城中一些有头有脸的蕃汉商人、农户代表。
会议开始,李承乾便当众重申了“五年之约”和“九成满意度”的决定,引得台下议论纷纷,不少蕃人长老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接着,李承乾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坐立不安的王主簿和赵参军。
“然,新政推行,需上下同心!若有谁,心存偏见,阳奉阴违,蓄意破坏蕃汉和睦……”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王主簿!赵参军!”
“下……下官在!”两人吓得一哆嗦,连忙出列。
“你二人,自即日起,调回河源郡冯立将军麾下,入先锋军,听候差遣!木昆治所,容不下搬弄是非、阻碍大计之徒!”
“李司马!我等……”王主簿还想辩解。
“不必多言!军令已下,即刻交接,明日启程!”李承乾毫不留情。
这番雷厉风行的处置,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所有与会的蕃汉官员都惊呆了。
那些原本心存怠慢的汉官,顿时噤若寒蝉,脊背发凉。
而乌木扎等蕃长,则是在震惊之后,露出了如释重负和一丝振奋的神情。
这位年轻的李司马,是真的要推行新政,而且手段如此果决!
会议结束后,李承乾又做了一件让蕃人意想不到的事。
他带着几十名辅兵,拉着几大车东西,再次来到了乌木扎的部落聚居地。
车上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崭新的铁犁、锄头、镰刀等农具,以及几十袋颗粒饱满的麦种和菜籽。
“乌木扎长老,诸位,”李承乾指着这些农具种子,“我知道,部落多以游牧为生,但天有不测风云,单一的牧业风险太大。
这些农具和种子,分发给愿意尝试耕种的族人。
随后,治所会从凉州聘请经验丰富的农师过来,手把手教大家如何选地、如何播种、如何除草施肥。
若能成功,部落便多了一条活路,即便遇到白灾,也不至于饿肚子。”
看着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优质农具,摸着那饱满的种子,再听着李承乾关于农师和耕种技术的承诺,乌木扎和几位长老的手都有些颤抖。
这比任何空口的承诺都来得实在!这是真正为他们部落长远生计着想的举措!
“李司马……这,这真是……”乌木扎声音哽咽,老眼有些湿润,他猛地右手抚胸,向着李承乾深深一躬。
“我乌木扎,代表全族老小,谢过司马大恩!今后治所但有差遣,我部绝无二话!”
潜在的坚冰,在这一刻,终于被诚意和实际的利益所打破。
内部阻力清除,部落主要力量开始真心配合,李承乾趁热打铁,推出了他治理方略中最具活力的一环——“贸易新政”。
他在木昆城中心区域,划出了一大片空地,设立“蕃汉互市”。
颁布严令:互市之内,所有交易,无论蕃汉,一律免除赋税!
同时,从军中抽调精干士卒组成市令署,专职维持市场秩序,严厉惩处强买强卖、欺行霸市、以次充好等行为,确保交易公平。
消息传出,首先动起来的是那些嗅觉灵敏的商人。
原本躲藏观望的汉人商队,试探着将囤积的丝绸、瓷器、茶叶、盐巴运进了互市。
而周边的蕃人部落,在得知交易免税且受到保护后,也大胆地驱赶着马匹、牛羊,驮着硝制好的皮毛、珍贵的药材、甚至一些西域传来的稀奇玩意儿,涌入市场。
起初还有些生疏和戒备,但当第一笔交易在公平的环境下顺利完成。
当蕃人用一匹中等马换到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几匹丝绸和大量盐茶,当汉商用带来的瓷器换到了健硕的骏马和上等的皮草,双方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喜悦。
信任,在一次次等价交换中悄然建立。
不到一个月,原本空旷的互市场地,已然变得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蕃语汉话交织在一起,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空气中混合着茶叶的清香、皮革的膻气、牲口的味道,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画卷。
甚至开始有精明的蕃人,学着汉人摆起固定摊位,出售奶制品和手工编织物。
市场的繁荣,直接带来了税收的增长,虽然交易免税,但入市登记、摊位管理、以及带动周边客栈、酒肆、运输行业的兴盛,让治所的财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丰盈起来。
更重要的是,通过频繁的贸易,蕃汉百姓接触日多,了解日深,以往的隔阂和偏见在实实在在的利益和交流中,逐渐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