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狼部覆灭的消息,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沙砾,迅速传遍了丝路西段。
薛礼挟大胜之威,马不停蹄,率领大军一路向西扫荡。
沿途那些原本依附于西突厥或持观望态度的小部族、小城邦,闻风丧胆,或望风归附,或弃城远遁。
唐军兵锋所向,几乎未遇像样的抵抗,便如同滚烫的犁铧划过酥软的黄油,直抵西突厥在东部区域最重要的战略支点——碎叶城。
碎叶城矗立在一条源自雪山的河流旁,城墙高大,以夯土和青砖混合筑成,远非木昆城可比。
它是连接东西商路的重要枢纽,商队往来,货物云集,素有“西域明珠”之称。
此刻,这座明珠却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下。
城头守军林立,旗帜招展,滚木礌石堆积如山,显然已做好了长期固守的准备。
薛礼下令在城外三里处扎下坚固营寨,将碎叶城围得水泄不通。
投石机、攻城塔等重型器械开始在前沿阵地组装,战争的阴霾几乎凝固了空气。
然而,不等唐军发起进攻,一个比刀剑更可怕的敌人,已悄然在城内蔓延。
起初只是零星的病例,守军中有士兵出现持续高热,上吐下泻,浑身乏力。
随后,症状如同瘟疫的触手,迅速伸向普通百姓。
家家闭户,也挡不住死神的叩门。
起初,守将阿史德啜还试图封锁消息,严令不得声张,以免动摇军心。
但随着病死的人越来越多,街道上开始出现无人收敛的尸首,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以更快的速度击垮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是唐军!是那些不信天神的唐狗带来了诅咒!”阿史德啜在守府内焦躁地踱步,将一切归咎于城外的敌人,借此掩盖内心的恐惧和对局势失控的无力感。
“传令下去,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与城外唐军有任何接触!违令者,斩!”
消息传到唐军大营,薛礼眉头紧锁,攻城在即,城内爆发瘟疫,这绝非好消息。
一旦处理不当,即便破城,也可能引火烧身。
“大师兄,让我带医疗队去看看!”秦怀翊站了出来,脸上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坚毅。
“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无论是唐人还是胡人,性命攸关。”
薛礼看着自己这个小师弟,沉吟道:“城内情况不明,守军敌意正浓,你此去太过危险。”
“正因为危险,才更要去。”秦怀翊眼神清澈,“师傅常教导,医者无界,当以救死扶伤为第一要务。
若能借此机会,让城中百姓看到我大唐并非只有兵戈,更能救他们于水火,或可动摇其守城意志,甚至不战而屈人之兵。”
薛礼最终被他说动:“好!予你全权处置!需要什么,营中物资随你调用。
但务必小心,安全第一!”
秦怀翊立刻行动起来。
他带领着数十名医疗辅兵,携带大量药材、绷带、以及专门用于防治时疫的艾草、苍术等物。
在碎叶城东门外一片地势较高、通风良好的区域,搭建起了临时医疗营。
白色的帐篷整齐排列,药香开始弥漫。
秦怀翊派人靠近城门喊话,表明来意,愿意无偿提供医药救治。
回应他的,是城头射下的几支冷箭和守军粗暴的呵斥:
“滚开!唐狗的诡计!想用毒药害我们吗?”
“天神降罚于你们!休想玷污我们的城池!”
更糟糕的是,当天夜里,一队守军偷偷出城,袭击了医疗营外围的一个哨站。
不仅杀死了几名负责警戒的辅兵,还将几大车刚刚运到的、珍贵的药材泼上火油,付之一炬!
看着辛辛苦苦筹集来的药材化为灰烬,看着辅兵们带伤且愤怒的眼神,秦怀翊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愤怒之后,是更深的忧虑,药材被毁,城中得不到救治的百姓,正在成批地死去。
“秦公子,这样下去不行啊!我们进不去,他们又不信我们……”一个脸上带着烟灰的年轻医官,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不信,我们就做到让他们信!”秦怀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改变策略,不再试图与守军沟通,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那些侥幸逃出城来的百姓的救治上。
最初逃出来的几个人,都是冒着被守军射杀的风险,从城墙排水口或隐蔽角落爬出来的,大多面黄肌瘦,病情沉重。
秦怀翊亲自为他们诊治,仔细询问症状、发病过程,以及城内的具体情况。
“水……城里的水……有怪味……”一个奄奄一息的老者,断断续续地说道,“河上游……死了好多牲口……没人管……”
另一个发着高热的妇人虚弱地补充:“大家都喝那条河的水……起初只是拉肚子,后来就……”
水源!秦怀翊脑中灵光一闪!他立刻带人逆着河流向上游探查。
果然,在距离碎叶城数里外的一处河湾,他们发现了大量被随意丢弃、已然腐烂的牲畜尸体,蝇虫遍布,恶臭熏天。
浑浊的河水在此处打着旋,将腐毒带往下游的碎叶城!
“是时疫霍乱!由腐毒污染水源所致!”秦怀翊瞬间做出了判断。
这并非什么天神惩罚,而是实实在在的、由于战争和混乱导致的环境卫生恶化!
病因找到,对策便有了方向。
他回忆起师傅教导的,以及自己此前在木昆城尝试过的净水之法。
他立刻带领医官和辅兵,采集大量明矾、木炭、以及几种具有杀菌解毒效力的本地草药,如苦参、艾叶等。
他们先在医疗营旁的溪流中进行试验。
将木炭砸碎,与研磨成粉的明矾、草药混合,用多层细麻布包裹,做成过滤包,置于取水口。
浑浊的溪水经过过滤包缓缓流淌出来,果然变得清澈了许多,那股若有若无的异味也消失了。
“成功了!”医官们欣喜若狂。
但如何将这救命的方子送进城里?强行送药已不可能,喊话无人相信。
秦怀翊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找来数十匹素白色的麻布,用木炭在上面绘制出清晰的图解,并配上简洁的胡文和汉文说明:
“图示:河水污浊,内有腐尸,乃病之源。”
“图解:取木炭、明矾、苦参、艾叶,捣碎混合,以厚布包裹,置于取水之处,可滤净水毒。”
“文字:此乃救治之方,非是毒药。信与不信,性命攸关。”
他将这些写满救命知识的布条,小心地卷起,绑在去了箭头的箭杆之上。
“弓箭手!”秦怀翊下令,“将这些布条,尽量射入城内人多之处!记住,不要伤及无辜!”
嗖!嗖!嗖!
数十支承载着生命希望的“信箭”,越过城墙,散落在碎叶城的街巷、屋顶。
起初,城内的守军和百姓还以为是唐军的新型武器,惊恐躲避。
但很快,有人发现了上面的图画和文字。
“快看!这布上面画的是什么?”
“好像是说……河里的水有问题?”
“这个……是净水的法子?”
与此同时,那些在医疗营得到救治、病情好转的百姓,自发地聚集到城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城内呼喊:
“城里的乡亲们!唐军的医官说的是真的!瘟疫是脏水引起的!”
“他们给了净水的方子!照着做就能活命!”
“我们就是喝了他们给的药水才好起来的!他们不是坏人!”
起初,城头还有守军呵斥、放箭驱赶这些“叛徒”。
但随着城内的死亡人数越来越多,恐慌日益加剧,那些来自城外的、带着幸存者亲身经历的呼喊声。
以及城内散落的、描绘着清晰净水步骤的布条,开始像种子一样,在绝望的土壤中生根发芽。
“将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阿妈快不行了!”
“是啊将军,试试那个方子吧!总比等死强啊!”
“打开城门吧!让唐军的医官进来救人!他们要是想害我们,何必多此一举!”
民怨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终于冲破了恐惧的岩层,开始公开爆发。
数百名百姓聚集在守府门前,哭喊、哀求、甚至开始愤怒地冲击卫兵的阻拦。
阿史德啜在守府内,听着外面震天的喧嚣,脸色惨白。
他本人也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肠胃不适,显然也已染病。
部下的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和哀求,城外的唐军虎视眈眈,城内的百姓群情激愤……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绝路。
继续封锁,只有死路一条,而且很可能是被暴怒的百姓撕碎。
在死亡和民变的双重威胁下,这位顽固的守将,终于低下了头。
沉重的碎叶城东门,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伴随着刺耳的嘎吱声,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名守军军官站在门后,朝着城外医疗营的方向,用尽力气喊道:
“大唐的医官……我们……我们愿意接受救治……请……请入城!”
秦怀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对身后严阵以待的医疗队一挥手:
“带上所有药材和器具,随我入城!记住,我们是去救人!”
医疗队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城内外无数目光的聚焦下,坦然走进了这座被瘟疫和绝望笼罩的城池。
城内景象触目惊心,街道冷清,尸骸偶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病气和腐臭味。
秦怀翊入城后,立刻展现出超乎年龄的组织能力。
他并未急于炫耀医术,而是第一时间指挥带来的辅兵和部分愿意帮忙的城中青壮,直奔上游污染源,清理、掩埋、焚烧那些腐烂的牲畜尸体,从根源上切断瘟疫的传播。
同时,他在城中广场设立多个集中救治点和净水分发处。
将带来的明矾、木炭、草药分发给百姓,亲自示范如何制作和使用净水包,并架起大锅。
熬煮大量按照净水方子处理过的、加入了甘草调和口感的“防疫汤”,免费分发。
对于重症患者,他亲自施针。
只见他指间银光闪烁,认穴极准,或捻或转,手法娴熟老道,竟不逊于行医多年的老郎中。
一些因吐泻导致脱力、几近昏厥的重症者,在他几针下去之后,气息竟然渐渐平稳下来。
这一幕,让围观的碎叶城百姓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小神医!真是小神医啊!”一位被救醒的老者,挣扎着要向他叩头。
“多谢医官救命之恩!”获救的民众感激涕零,哭声、道谢声不绝于耳。
五日,仅仅五日!
在秦怀翊和医疗队不分昼夜的努力下,城中的死亡人数断崖式下跌,新的感染者寥寥无几。
街道上重新出现了人气,虽然依旧疲惫,但绝望已被希望取代。
药香和艾草燃烧的气息,驱散了原本的死亡味道。
获救的百姓们,将感激化作了对守将阿史德啜的压力。
“将军!是唐军救了全城人的命!”
“我们不能再与恩人为敌了!”
“开城投降吧!为全城人谋一条生路!”
阿史德啜躺在病榻上,喝着医疗队送来的汤药,听着府外传来的、一浪高过一浪的请愿声,心中百味杂陈。
他看了看自己日渐好转的身体,又想了想城外那支无法战胜的唐军,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大势已去,民心已失。
他挣扎着起身,用颤抖的手,写下了降书。
碎叶城,这座丝路重镇,最终未动一兵一刃,在瘟疫带来的绝望与随之而来的希望中。
在一位少年医者秉持的仁心与精湛医术下,敞开了它的大门,正式归于大唐旌旗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