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城,帅府。
那张承载着风险、智慧与希望的羊皮舆图,被小心翼翼地平铺在巨大的檀木案几上。
薛礼、魏征、苏定方、李道玄、高君雅、李承乾等人紧密地围拢在四周,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舆图上的每一道线条、每一个标记都烙印在脑海里。
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秦怀谷依旧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似乎对这边的紧张气氛漠不关心,指尖轻轻搭着茶杯。
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新绿的沙枣树上,只有偶尔回眸一瞥间,那深邃的目光扫过舆图,便已将关键信息了然于胸。
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舆图被指尖划过时细微的沙沙声。
“三万骑兵在外,两万精锐步兵在内……城墙高度,超过三丈……”
苏定方倒吸一口凉气,粗壮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怛罗斯城的标记上,声音带着压抑的震惊。
“这阿史那咄苾,是把压箱底的本钱都堆到这怛罗斯了!真他娘的是个铁王八!”
李道玄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指着那些标注了投石机和床弩的符号:
“看这些守城器械的数量和位置,覆盖了所有主要进攻方向。
强攻……代价太大了。”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高君雅双臂环抱,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粮草充足,足以支撑半年以上。
这摆明了是要跟我们耗到底。围困?我们耗不起,西突厥本部也不会干看着。”
薛礼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魏征,语气沉重:“魏公,若行长期围困之策,以我军现有兵力与后勤,可能坚持到其粮尽?”
魏征缓缓摇头,花白的眉毛紧蹙:“难,难矣。
我军兵力与守军相当,但要维持对如此雄城的长期合围,需分兵扼守各处要道、水源,防备其骑兵突袭、劫粮,兵力必然捉襟见肘。
我军粮道漫长,从凉州至此,千里转运,消耗巨大,久则生变。
更何况,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绝非庸主,岂会坐视其东部屏障被围半年而无动于衷?
届时内外夹击,我军危矣。此计,看似稳妥,实则风险莫测。”
“围又围不死,攻又攻不动,难道就在这碎叶城跟他大眼瞪小眼,等他援军到来?”苏定方有些焦躁地以拳击掌,在案几旁踱了两步。
“或许……可以想办法引蛇出洞?”李道玄试探着提出,“只要能将其主力诱出城外,在野战中寻机歼灭,这怛罗斯城再坚,也成了空壳。”
“诱饵呢?”高君雅立刻反问,语气犀利,“用什么能钓动阿史那咄苾?寻常挑衅,他必然不理。
此人既然选择龟缩不出,必然是打定了稳守待援,消耗我军的主意。没有足够分量的诱饵,他绝不会轻易出动主力。”
厅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舆图虽然详尽,却也将怛罗斯城的防御之坚固、局面之棘手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像一只蜷缩起来、浑身尖刺的洪荒巨兽,让人感到无处下口的无力感。
一直凝神审视舆图,时而与身旁负责整理商队信息的属官低声交换意见的李承乾,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如同星火般的光芒:
“大帅,诸位将军,关于诱饵……我或许知道一个。”
瞬间,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李承乾走到案几前,手指精准地点在舆图西北角标注的“狼山”位置,语气清晰而快速:
“根据安诺盘陀,以及这几日接触的其他几位往来怛罗斯的粟特商人提供的零散信息,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咄苾,对一件被称为‘黄金狼旗’的圣物,看得极重。
此旗传闻是突厥始祖传承,象征着王权神授,正统所在。
阿史那咄苾每月初一,雷打不动,必定会派遣心腹重臣为使者,携带丰盛祭品,前往城外西北三十里处的狼山,在那里的古老祭坛举行祭祀,祈求狼神庇佑国运。”
他的手指在狼山与怛罗斯城之间划了一条线:“此事在西突厥上层并非绝密。
许多常走此路的商人都知晓,甚至能大致说出使团的规模、护卫人数和惯常行进路线。如果我们能设法……”
“劫持使者!夺取圣物!”苏定方眼睛猛地爆亮,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
“假装是活动在西北方向的悍匪或敌对部落,劫杀前往狼山的祭祀使团!
黄金狼旗是西突厥的精神象征,使者被劫,圣物失落,对阿史那咄苾而言,是奇耻大辱,更是对王权的挑衅!
为了夺回圣物,维护尊严,他极有可能盛怒之下,派精兵出城追击,甚至……若时机巧妙,他本人亲自出马也未必不可能!”
“此计大妙!”李道玄也兴奋起来,摩拳擦掌,“狼山距离怛罗斯三十里,中间多有丘陵沟壑,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高君雅却依旧保持着冷水般的冷静:“计策听起来不错。
但细节决定成败。第一,劫持必须干净利落,不能放跑一人走漏风声。
第二,如何确保阿史那咄苾会派出足够我们‘吃下’的兵力?
若是只派三两千人,不够塞牙缝,反而打草惊蛇。
第三,就算他主力出城,我们伏击需要时间,如何能在此期间,迅速攻破仍有重兵防守的怛罗斯外城?
这其中时间差,如何把握?环环相扣,一处算错,满盘皆输!”
这时,那个平和却自带重量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古琴轻拨,打破了僵局。
秦怀谷不知何时已站在案几旁,目光平静地扫过舆图,最终停留在李承道标注的那条“疑似废弃水道”上。
“承乾此计,可为引线。高将军所虑,亦是关键。”秦怀谷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既然如此,那便让此计,更缜密些,更狠辣些。”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先点在狼山的位置,力道不重,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第一步,劫持需如雷霆,如鬼魅。
承道熟悉彼处地形,由他亲率麾下最精锐的五十人,伪装成来自西北方向的悍匪,在狼山祭祀路线中段,挑选最险要、最利于设伏之处动手。
要全歼使团护卫,生擒主要使者,夺走黄金狼旗及重要祭品,并刻意留下些许指向‘西北流窜马贼’的痕迹,如特定的箭矢、破损的衣物等。
动作须快、准、狠,不留任何活口,确保消息短期内不会直接暴露我军身份。”
手指随之移向狼山与怛罗斯城之间的一片复杂丘陵地带,那里沟壑纵横,利于隐藏大军:
“第二步,伏击需似山崩,似地裂。
薛礼,你亲率一万精骑,提前三日,昼伏夜出,秘密运动至此处埋伏。多派斥候,严密监视怛罗斯城动向。
一旦确认其有大规模军队出动,目标明确指向狼山,放其先锋斥候过去,待其主力,最好是其中军核心,完全进入伏击圈最有利位置,立刻断其归路,拦腰猛击!
此战不求全歼,但要将其打痛、打乱、打残,牢牢钉死在野外,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最后,手指重重落在怛罗斯城的图标上,仿佛利剑悬顶:“第三步,攻城需似疾火,似狂涛。
苏定方,李道玄,你二人率领我军主力攻城步卒与其余骑兵,待薛礼伏击之战打响,怛罗斯城守军注意力必然被吸引,城头必生混乱之际,立刻对外城发起雷霆总攻!
高君雅,你统一指挥所有攻城器械,集中轰击一点,不惜代价,在最短时间内砸开缺口,步卒随即蜂拥而入,扩大战果!”
他的目光掠过那条废弃水道,微微停顿:“同时,选派两百悍勇士卒,由一名果敢校尉率领,携带短兵、火油,尝试从那条水道潜入内城。
若能成功,不必强攻,只在城内四处放火,制造恐慌,散布流言,搅乱其防御部署,内外呼应!即便潜入失败,亦能吸引守军部分兵力,减轻主攻方向压力。”
最后,他看向李承乾和安静待在角落的秦怀翊:“承乾,你坐镇碎叶,协调四方,保障前方军械粮草、情报讯息畅通无阻,此战后勤,系于你身。
怀翊,”他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你的医疗队前移至距离怛罗斯二十里处预设营地,准备好接收救治伤员,能多救一人,便是大功。”
一番部署,层层递进,丝丝入扣,将劫持、伏击、攻城、潜入、后勤、医疗所有环节完美串联,形成了一个庞大、精密而又充满杀机的作战计划。
它既利用了李承乾从商队情报中挖掘出的关键信息,又充分考虑了高君雅提出的所有潜在风险,更将李承道冒死侦查得来的所有情报价值发挥到了极致。
薛礼眼中战意如火,抱拳躬身,声音铿锵如铁:“谨遵师命!定叫那阿史那咄苾,有来无回!”
苏定方、李道玄、高君雅亦是心潮澎湃,肃然领命:“末将得令!必不负所托!”
魏征抚须颔首,这一次,眼中再无犹豫,只有深深的赞同。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与责任,郑重应道:“承乾明白!必竭尽全力!”
秦怀翊则用力握紧了拳头,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却无比坚定:“师傅放心!伤员交给我!”
帅府内,原本凝滞压抑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炽热的火炭,瞬间燃烧起来。一股肃杀而激昂的气氛弥漫开来。
一张针对怛罗斯城的死亡之网,随着秦怀谷这环环相扣、算无遗策的谋划,已然织就,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向那西方的巨兽,发出致命一击。
而远在怛罗斯城外,蛰伏于风沙之中的李承道,很快便会接到一份新的,内容更为惊心动魄、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密令。